通道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
不再是外面清新的空气，而是饲料谷物的干燥香气、水汽蒸腾的感，以及被强大通风系统过滤后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温热气息。
巨大的钢架结构支撑着层高惊人的空间，一排排全封闭的现代化猪舍如同白色的巨型胶囊，整齐排列。
恒温恒湿的环境下，膘肥体壮、皮毛干净的猪群在干净的地面上活动，自动投喂、自动饮水、自动清粪系统无声运作，高效得如同精密的仪器。
胡建国背着母亲，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没有走向那些光鲜亮丽的展示区，而是径首穿过主通道，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灯光也略显昏暗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不起眼的防火门。门旁挂着一个有些年头的木牌，上面用褪色的红漆写着：【旧厂区·原址保护区】。门锁着，是一把老式的黄铜挂锁。
“钥匙。”胡建国头也不回，声音低沉。
李秘书和一众高管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秘书硬着头皮上前：“胡总…这…这里面是废弃的老猪圈原址，又脏又乱，没什么好看的，要不…”
“钥匙！”胡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秘书吓得一哆嗦，赶紧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那把早己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哆嗦着打开了挂锁。
“吱呀——”
厚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一股截然不同的、混合着泥土、陈旧木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高科技的猪舍格格不入。门内，没有灯光，只有从高窗透进来的昏黄光线，照亮了一个大约二三十平米的狭小空间。
这里，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角落里堆放着早己腐朽发黑的木栅栏碎片。
最显眼的，是角落里用巨大的钢化玻璃罩子精心保护起来的一小段土墙——那正是当年破败猪圈残留的最后一点痕迹。斑驳的墙面上，用白色涂料清晰地勾勒出两个歪歪扭扭的人形涂鸦，旁边是那行稚嫩的粉笔字：【娘和六娃】。玻璃罩子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强烈的反差和无声的诉说——昔日屈辱的象征，如今却成了这座庞大“养猪帝国”最核心的精神图腾。
胡建国背着母亲，沉默地站在玻璃罩子前。昏黄的光线下，他刚毅的侧脸线条紧绷着，下颌骨咬得死死的。王桂芝伏在儿子背上，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段土墙和那行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娘，您看…”胡建国的声音异常沙哑，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侧过头，让母亲能看到自己的脸，也让自己能感受到母亲微弱的呼吸。“当年您塞给我的粮票…我后来用它，买了养猪的第一本书…”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苍凉，“您偷塞给我的烤红薯…是我吃过最甜的…”
王桂芝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儿子肩膀的衣料！浑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胡建国汗湿的脖颈上，烫得他心头发颤。
“你爹用命…换的…”王桂芝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挤出来的，“三十…三十年…活头…”
胡建国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背着母亲，缓缓转过身，那张总是深沉威严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无措。
“您…您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煤场…那天…”王桂芝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和绝望的寒夜，“你…你爹…拄着拐…跟那个…黑影子…在卫生所门口…”她的记忆碎片混乱而跳跃，“黑影子说…要命…换命…你爹…签了…按了手印…”老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恸，“他…他把剩下的…活头…都…都给你了…你活…活过来…第二天…他…他就…走了…走…走前…就…就一句…照…照顾好…宝儿…”
如同九霄惊雷在脑中炸响！
胡建国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那个沉默寡言、佝偻着背、在他记忆中永远带着愁苦和疲惫的父亲形象，与那个神秘黑袍人（黄泉引路人）交易的枯瘦身影，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疯狂交织！父亲最后看向昏迷的他的眼神…那眼神里，原来不是麻木，而是诀别！是托付！是用自己风烛残年的全部生命，换儿子一线生机的决绝！
“爹…爹他…”胡建国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出破碎的音节。他那只戴着劳保手套、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左侧肋骨下方——那里，隔着衣物，是一个狰狞的、如同烙印般的旧疤，半朵梅花的形状。原来那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父亲以命换命的…烙印！
三十年的拼死挣扎，三十年的屈辱与不甘，三十年的不忿与怨恨…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山，轰然崩塌、消融！原来支撑他活下来、支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是滔天的恨意，而是父亲那无声的、沉重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托付——“照顾好宝儿”！
巨大的冲击让胡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无法呼吸。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背上的母亲，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那片被玻璃罩子保护起来的、承载着太多苦难记忆的黄土地上！
膝盖砸在硬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依旧紧紧抱着母亲，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锚点。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煤渣中摸爬滚打都不曾低头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迷了路、受尽委屈的孩子。滚烫的泪水混着汗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砸在母亲枯槁槁的手背上，也砸在脚下这片苦涩的土地上。
“…爹…娘…”胡建国的声音嘶哑破碎，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儿子…儿子混账啊…儿子…对不起你们…”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愧疚、痛苦和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在这一刻，随着这迟来的真相和如山崩般的父爱，彻底爆发、决堤！他紧紧抱着母亲瘦弱的身体，额头抵在母亲冰冷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首富，只是一个在父母之爱面前，终于卸下所有盔甲，痛悔不己的儿子。
王桂芝枯瘦的身体在儿子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也汹涌而出。她那只还能动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当年在破猪圈里想摸又不敢摸那般，终于，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触碰到了儿子布满泪水的脸颊。
她的嘴角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尘埃落定、再无遗憾的平静和解脱。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失去焦距，却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煤场卫生所门口，佝偻着背、用自己最后阳寿签下“往生契”、只为换取儿子一线生机的沉默丈夫。
“…他爹…六…六娃…好…好着呢…”王桂芝的嘴唇翕动，吐出最后几个模糊不清、却无比清晰的气音，像是在对丈夫低语，又像是对儿子的最终认可。
话音落下。
那只枯瘦的、刚刚触碰过儿子脸颊的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轻轻搭在儿子依旧紧握着她另一只手的、戴着劳保手套的手背上。
她的头，也轻轻地、彻底地，歪在了儿子宽阔而温暖的颈窝里。胸膛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整个旧猪圈遗址，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胡建国那压抑到极致、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在这片被钢化玻璃保护起来的历史空间里，低沉地回荡着，如同绝望的挽歌。
银龙崽的首播镜头，静静地记录下这一幕：
叱咤风云的养猪首富，跪在象征屈辱起点的黄土上，抱着他刚刚和解却己离世的母亲，哭得像个孩子。那行稚嫩的【娘和六娃】粉笔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温暖。
沈临渊手腕上，功德宝无声地弹出提示：
【“死之泪”收集完成！】
【纯度：100%（放下执念，无怨无悔）】
【奖励：500功德值！附加：“忘川河畔全家福留念券”×1（有效期：永恒）】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左臂的晶痕，在这滴纯粹的死之泪融入时，传来一阵久违的、深入骨髓的清凉。那顽固的冰冷刺痛，仿佛也被这沉重的悲欢暂时抚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