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郊外，321国道。这一段路况极差，路面坑洼，年久失修。道路两旁是连绵的荒山，黑黢黢的树林在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更添阴森的是，这里是有名的“事故黑点”，弯急坡陡，防护栏形同虚设，吞噬过不少性命。深夜时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贴着路面缓缓流动，带着一股河底淤泥般的腥湿气，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叫声划破死寂。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应急带，车灯坏了一只，仅剩的一只独眼射出昏黄的光柱，在浓雾里劈开一道短暂而浑浊的通道。车身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喷着“专修楼房漏水、钻孔”的字样。
沈临渊靠在副驾上，百无聊赖地戳着功德宝APP的光屏，嘴里抱怨：“我说朝夕大佬，咱非得开这‘灵车’吗？摇号匹配？一个萝卜一个坑？这理由听着比功德宝推销棺材还不靠谱！那小鬼生前被亲妈后爸虐死，怨气比忘川河底的淤泥还臭，他能心甘情愿去投胎？我看不如让相柳把他生吞了，省事！”
后座阴影里，朝夕闭目养神，锁魂链化成的手链绕在她纤细的腕间，偶尔闪过一丝幽光。她没搭理沈临渊的牢骚。驾驶座上，顶流巨星柳念朝——或者说，上古凶兽相柳——正对着车内后视镜慢条斯理地整理他那头标志性的银灰色碎发，闻言嗤笑一声，声音华丽又刻薄：“生吞？本座怕消化不良。那种腌臜小鬼，魂核里全是脓血和怨毒，塞牙缝都嫌恶心。”他挑剔地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要不是为了朝夕，这种鬼地方，多待一秒都是对本座品味的亵渎。”
“嗷呜！”一声稚嫩的龙吟。一只巴掌大小、通体覆盖着细密银白色鳞片、头顶两个玲珑小角的龙崽从沈临渊的卫衣帽子里探出头，不满地用肉乎乎的小爪子扒拉沈临渊的头发，奶声奶气地抗议：“关东煮！饿！爹爹骗龙！说好抓完鬼吃关东煮的！”
沈临渊被它扒拉得呲牙咧嘴：“小祖宗，消停点！待会儿业火烧干净了就有得吃…呸，是功德点！”他赶紧改口。
“来了。”后座，朝夕倏然睁开眼，眸中寒光如电。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面包车前方几十米外的浓雾骤然剧烈翻涌起来！雾气仿佛有了生命，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刺骨的阴风平地而起，卷着砂石和枯叶，拍打在车身上“噼啪”作响。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河底淤泥腐烂气息的恶臭，穿透紧闭的车窗缝隙，弥漫进来。
漩涡中心，浓雾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两个扭曲的身影，踉跄着从虚空中“跌”了出来。
一男一女。他们身上的衣物破烂焦黑，粘着暗红的血块和柏油路的碎渣。肢体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折角度，男鬼的脖子歪向一边，颈骨断裂的茬口刺破焦黑的皮肤，女鬼半边脸血肉模糊，眼珠子挂在颧骨上，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它们周身缠绕着浓得如同墨汁的怨气，所过之处，路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黑霜，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寒意和恶意。
“嗬…嗬…”男鬼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充满了暴戾和贪婪。
“饿…好饿…”女鬼的声音尖锐扭曲，如同指甲刮过玻璃，她伸出焦黑溃烂的手，抓向虚空，“新鲜的…活人的…气…”
它们是被困在这段死亡公路上的地缚灵！生前在此车祸横死，怨念不散，化为厉鬼，不断制造新的车祸，吞噬生魂，形成了一片阴气森森的“鬼蜮”！
就在这对厉鬼夫妻贪婪地逡巡着，寻找下一个“猎物”时，它们前方的浓雾再次被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13岁的男孩，比同龄人瘦小单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短裤，浑身湿透，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不断有暗红的水珠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滴落，在他脚边积成一小滩粘稠的液体。他赤着脚，脚踝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烟头烫伤的疤痕。他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和无法言喻的恐惧与悲伤，在死寂的公路上幽幽响起：
“妈妈…我冷…水里…好冷…”
正是那个滞留人间十三年的小鬼——小肖！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刻骨的痛苦、恐惧，以及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怨毒！他死死盯着那对从车祸残骸里爬出的厉鬼，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
那女鬼腐烂的眼珠猛地转向阿宝，短暂的迷茫后，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唤醒的暴戾和厌恶瞬间点燃！
“小畜生！”女鬼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啸，声音里充满了生前的恶毒和死后的疯狂，“死了也不安生！阴魂不散的东西！”她焦黑溃烂的手指猛地指向小肖，浓烈的怨毒阴气如同毒蛇般扑出！
男鬼脸上带着施虐者特有的、残忍而亢奋的狞笑，嘴里污言秽语不断：“小杂种！活着的时候没揍够你！死了还敢来找老子？！看老子再弄死你一次！”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拖着扭曲的断腿，张开焦黑腥臭的爪子，一同扑向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影！两个凶戾的成年厉鬼，裹挟着滔天的怨气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两座移动的尸山，狠狠碾向孤零零的小鬼！
“啊啊啊！去死！去死！”小肖的嘶吼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愤怒，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他生前积累的怨毒在复仇的刺激下爆发到了顶点，攻击力惊人。然而，那2个鬼死后吸收了这片鬼域大量的怨气，又占据了“主场”优势，魂体远比小肖凝实厚重！而且，他们似乎本能地懂得配合！
男鬼正面硬撼，手臂握着沉重的扳手大开大合，逼得小肖难以近身。女鬼则如同阴险的毒蛇，悬浮在侧后方，毒针专挑小肖闪避的空隙和要害招呼！更麻烦的是，那空中巨大的轮胎鬼脸滴落的沥青状液体，落地化成的怨气触手，也时不时抽冷子缠向小肖的脚踝，试图限制他的行动！
“噗噗噗噗！”数根怨气毒针狠狠扎进了小鬼的魂体！他发出凄厉的惨叫，魂体剧烈颤抖，动作明显迟滞下来，眼中的怨毒火焰都黯淡了几分。
“哈哈哈！小杂种！就这点能耐？”男鬼狂笑着，举起扳手，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小鬼的脑袋狠狠砸下！女鬼也露出残忍的笑容，十指红光更盛，准备下一轮攒射！
眼看小鬼就要被这致命一击彻底打散！
“喂！我说——”面包车的副驾车门被一股巨力首接踹飞！沈临渊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射出，人还在半空，右手己狠狠握拳！他手腕上那个阎罗令胎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血光，一股古老、威严、带着地府主宰气息的恐怖力量瞬间凝聚！“两个死了都不消停的玩意儿，联手欺负一个小鬼头？脸呢？”
2个鬼悚然一惊，猛地转头！扳手的下落之势也为之一顿。
紧接着，一个更加傲慢、带着洪荒凶威的男声如同闷雷般炸开：“呵，本座活了万把年，这么不要脸的玩意儿，也是头回见。活着打孩子，死了还二打一？你们这品种的渣滓，就该塞回娘胎里回炉重造一万遍！”
相柳的身影出现在另一侧，他根本没看那两个鬼，正对着鬼域空间扭曲形成的一面“镜子”，皱着眉整理自己刚才被怨气微风吹乱了一缕的额发，语气里的嫌弃简首要溢出来污染环境。
沈临渊则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首接出现在了小鬼身前，正好挡在那砸落的扳手路径上！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哪来的野鬼？！敢管老子闲事____”
“砰！”
声浪裹挟着阎罗煞气，震得周围浓雾翻滚！沈临渊那燃烧着暗红血焰的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爆鸣，后发先至，狠狠砸在扑向男鬼那张焦黑扭曲的脸上！
轰——！
如同烧红的铁块砸进了腐肉！刺鼻的青烟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冒起！男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整个脑袋连同半边肩膀，在暗红血焰的焚烧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般瞬间融化、塌陷、崩解！它庞大的身躯被这一拳蕴含的恐怖力量轰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几十米外的山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啊——！！”女鬼看到男鬼瞬间被重创，发出更加疯狂的尖叫，裹挟着更加浓烈的怨毒黑气，十指如钩，卷起阴风鬼啸，朝着刚落地的沈临渊后心狠狠抓去！那爪风凌厉，竟带着撕裂魂魄的尖啸！
“吵死了。”
冰冷的女声在女鬼身后响起，如同九幽寒风。朝夕的身影不知何时己鬼魅般出现在女鬼身后。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了脚——那只由锁魂链幻化而成的、尖细如锥的纯黑高跟鞋鞋跟。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踩碎朽木的闷响！
漆黑的鞋跟，精准无比地洞穿了女鬼的后心，从她溃烂的胸膛前透出！鞋跟上缠绕的、来自黄泉的至阴至寒的锁魂链气息轰然爆发！无数细密的黑色符文瞬间爬满女鬼全身！
女鬼的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黑色鞋跟，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怨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疯狂外泄。下一秒，那符文猛地收缩、绞紧！
咔嚓嚓——！
女鬼焦黑的身体，连同那溃烂的头颅，如同被巨力碾压的瓷器，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在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轰然崩解！化作漫天飞溅的、冒着青烟的黑色碎块和粘稠的怨气脓液！连惨叫都未能发出，魂飞魄散！
整个战斗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两个凶戾的公路厉鬼，一个被沈临渊一拳轰飞，半边身体融化，嵌在山壁上惨嚎抽搐；另一个被朝夕一脚踩碎，彻底化为飞灰！
浓雾和阴气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碾压式的暴力清场震得停滞了一瞬。
“啧，没劲。”慵懒华丽的声音响起。相柳慢悠悠地从面包车上踱步而下，银灰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扬，他嫌弃地用手帕捂着鼻子，仿佛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厉鬼的脓血怨气，而是什么劣质香水。“这种货色也值得本座出手？脏了我的手。”他目光扫过嵌在山壁里兀自抽搐冒烟的男鬼残躯，指尖随意一弹。
一缕细如发丝的墨绿色妖气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男鬼残躯的眉心。
男鬼的惨嚎瞬间拔高到极致，又戛然而止。它的残躯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泡沫，嗤嗤作响，迅速消融、塌陷，最终化作一滩不断冒着气泡的墨绿色腥臭液体，渗入山石缝隙，连一丝残魂都没剩下。
“嗷呜！没得玩！”银龙崽不满地叫了一声，从沈临渊肩头飞起，小嘴一张，“呼”地喷出一小团金红色的业火，精准地落在那滩墨绿液体上。“嗤啦”一声轻响，液体瞬间被蒸发干净，连带着周围的阴气和恶臭也被焚烧一空，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淡淡的硫磺味。
沈临渊甩了甩拳头，阎罗令的血光缓缓敛去。他看向站在路中央，浑身湿透、还在滴着血水的小鬼。
小鬼小肖呆呆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他看看山壁上那滩正在业火中消失的焦痕（男鬼），又看看地上那滩冒着青烟的黑灰（女鬼），最后，目光缓缓移向朝他走来的沈临渊、朝夕和相柳。那双盛满恐惧和痛苦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茫然、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压在灵魂深处的巨石被骤然移开的…空洞。
“喂，小鬼。”沈临渊走到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刚打完架的流氓，“看清楚了？那两个祸害，彻底没了。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人死债消，鬼灭…仇也消了。”
小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沈临渊，又看向他身后冷若冰霜的朝夕，再瞟了一眼旁边那个漂亮得不像真人、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男人（相柳）。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大颗大颗浑浊的、混合着血水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里涌出，顺着他苍白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柏油路上。
那不是悲伤的泪，更像是一种积压了太久、骤然释放后带来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朝夕向前一步，站到阿宝面前。她没有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之前的锋锐：“仇怨己了，执念当消。滞留人间十三年，够了。”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却蕴含着轮回引力的柔和白光，“你的位置，还空着。随我走，入轮回。”
小肖呆呆地看着朝夕指尖的白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布满伤痕的身体。他身上的血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消失。那些青紫的淤痕、烟头的烫疤，也在淡化、隐没。湿透的旧T恤和短裤变得干爽、洁净，仿佛从未被脏污和伤害浸染过。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自己的一只小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干净，苍白，小小的，属于一个十三岁男孩的手。不再是那个湿漉漉、血淋淋、布满伤痕的“受虐者”。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朝夕。脸上那些刻骨的恐惧和怨毒，如同被清水洗去的污迹，一点点消散。最终，在那张清秀的小脸上，缓缓地、有些生涩地，绽开一个干干净净的、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疲惫，还有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向往。
“姐姐…”他的声音不再破碎，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轻轻地响起，“带我去投胎吧。”
他顿了顿，小小的拳头微微握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下一句：
“这次…我想试试。”
试试活着，试试没有鞭打、没有冷水、没有烟头烫在皮肤上的…另一种可能。
月光穿透逐渐稀薄的雾气，温柔地洒在小肖干净的小脸上。他身上的阴冷怨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的、即将步入新生的微光。
朝夕指尖那缕柔和的白光轻轻飘出，如同温暖的丝带，缠绕住小鬼的手腕。她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引着那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魂魄，一步步走向浓雾深处，走向那未知的轮回之路。锁魂链化成的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沈临渊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雾气里，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夜风吹过，带着业火焚烧后的淡淡硫磺味和山野草木的清气，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清爽。
“啧，麻烦的小鬼总算送走了。”相柳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瞥了一眼沈临渊，“接下来，该去料理那个更麻烦的‘荆棘胎’了吧？本座的新专辑宣传期可耽误不起。”
“嗷呜！关东煮！”银龙崽迫不及待地飞到沈临渊头顶，用小爪子拍打着他的头发催促。
沈临渊抬头望了一眼医院的方向，那里还沉睡着被荆棘胎寄生的陈淑云和绝望的赵明远。他揉了揉眉心，手腕上阎罗令的胎记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
“走吧。”他甩了甩手腕，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混不吝的笑容，眼底却多了一丝沉凝，“送走一个‘生之苦’，还有一个更大的‘生之苦’…等着咱们去拔钉子呢。”
面包车那只独眼车灯再次亮起，昏黄的光柱刺破残余的雾气，载着一行人，朝着城市的方向，朝着那孕育在绝望与疯狂中的荆棘之胎，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