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窗台边。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无意中沾染上的朱砂。白流西伸出指尖，极轻地捻了一点，凑到鼻尖。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土腥和铁锈气的味道。
是血竭？还是…赭石？她眸光微凝。
几天后，一个“糖豆”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消息来源是那个在翰林院典籍库当差、被她用几本孤本残页“甜”住的老书吏。消息很简单：江南士子王元，其父王守拙乃致仕老翰林，家藏一方祖传古砚。新任吏部右侍郎张启仁，雅好文玩，欲强购不得，遂构陷王守拙“私藏前朝禁物，心怀怨望”。有司迫于张侍郎权势，草草结案，革去王元功名，抄没家产，王守拙悲愤交加，一病不起。
一方砚台，一场构陷，一个寒门士子十年苦读化为泡影，一个清誉之家顷刻倾覆。
白流西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沉静的面容。宫女正为她梳理如瀑的长发。她拿起案头一本摊开的《东岚律疏》，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这律法，是父皇统治的基石，也是那些权贵手中玩弄规则、草菅人命的工具。
“公主，您看这支赤金点翠的凤钗可好？还是这支羊脂白玉的步摇？”宫女捧着妆奁，殷勤地问。
白流西的目光掠过那些璀璨夺目的首饰，落在铜镜里自己的眼睛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冰冷而坚硬。
“都不必了。”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把那本《刑案汇览》第三卷，给本宫拿来。”
权利的游戏，光有情报网还不够。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切开这污浊世道、能撬动庞大官僚机器的刀。这把刀的名字，叫律法。而王元案，就是磨刀石。
接下来的日子，明昭公主似乎更“沉静”了。她向永淳帝请求，准许她多借阅一些刑名、律例的典籍，理由是“读史可明兴替，习法则知规矩，儿臣欲为父皇分忧，不敢不学”。永淳帝只当女儿聪慧好学，涉猎广泛，龙颜大悦，不仅允准，还特意下旨，许她随时查阅文渊阁的档案副本（非机密部分）。
白流西一头扎进了浩瀚冰冷的律例条文和枯燥的刑名案卷之中。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分析、比对。白天在御书房偏殿，夜晚在自己的寝宫灯下，堆叠的卷宗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影淹没。她像一个最精明的猎人，在王元案这片看似铁板一块的“污浊”中，凭借超前的法律思维和对细节的变态执着，硬生生地寻找着规则的缝隙。
张启仁的权势？她避其锋芒。构陷的“证据”？她深挖其来源的非法性。有司的草率？她找出律法中关于审案程序的严格规定。王守拙的“禁物”？她翻遍《器物志》和前朝档案，找到那方砚台并非违禁品的铁证！甚至张启仁指使家奴威胁证人、伪造证言的蛛丝马迹，也被她从一堆看似无关的市井流言和几份不起眼的铺保文书里剥离出来。
每一个漏洞，每一个程序瑕疵，都被她用朱笔清晰地圈出，旁注上精确的律条依据和逻辑严密的质疑。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一点点布下致命的杀局。所有的证据、推理，最终被她浓缩成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首指核心的“陈情析疑”文书。
她需要一个信使，一个能避开所有耳目、将这份“刀”精准递到能斩断乱麻之人手中的信使。
春闱放榜的喧哗尚未散尽，帝都的空气却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场酝酿己久的风暴，终于在科举案这根最敏感的导火索点燃下，猛烈爆发。
先是都察院几位素以刚首闻名的御史，如同约好一般，接连数日，以雷霆之势上本弹劾。矛头首指吏部右侍郎张启仁，罪名骇人听闻：滥用职权、构陷良善、贪墨受贿、纵容家奴横行不法、更在本次春闱中涉嫌泄露考题、买卖关节！桩桩件件，皆有实据！奏章中，王元父亲王守拙被构陷一案，被作为张启仁“倚仗权势，罗织冤狱，败坏朝廷纲纪”的典型，被详细列出，其中对案件程序非法性的剖析、对证据链漏洞的指摘，鞭辟入里，字字如刀，首指人心！
朝野震动！张启仁一党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反扑随之而来，指责御史“捕风捉影”、“构陷大臣”、“动摇国本”。朝堂之上，顿时乌烟瘴气，唾沫横飞，两派攻讦如同沸鼎。清流寒门与勋贵旧臣，多年积压的矛盾被彻底引爆，卷入的官员越来越多，局势迅速失控，波及整个朝堂。
御案上的弹劾奏章堆积如山，永淳帝的脸色也一日沉过一日。他并非不知张启仁之流的跋扈，但如此大规模的、首指吏治核心的攻讦，如同在他精心维持的平衡表象上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和威胁。他需要快刀斩乱麻，需要平息这场动摇朝野的风波，更需要一个能暂时压制双方、让各方都勉强接受的结果。
就在这最焦灼的时刻，一份字迹娟秀工整、装帧却异常朴素的“陈情析疑”文书，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冰水，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永淳帝的案头。
没有署名，只盖着一方小小的、不起眼的私章——一枚篆刻着“静观”二字的青田石章。那是白流西习字时，永淳帝一时兴起赏给她的小玩意儿。
永淳帝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某个翰林院新进书吏的“条陈”。他烦躁地翻开，目光扫过那工整的字迹，本欲随手搁置。然而，只看了几行，他翻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脸上的烦躁被凝重取代，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竟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激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