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生辰宴，盛况空前。雕梁画栋的殿宇内，琉璃灯盏将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百官命妇的朝贺声浪一潮高过一潮。白流西穿着最华贵的金缕衣，像个精致的玉娃娃被簇拥在帝后中间。
“明珠，来，尝尝这西域进贡的蜜瓜，甜得很。”永淳帝亲手捻起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瓜肉，送到她嘴边，眼神里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纵容。
白流西张开小嘴，乖巧地含住。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她的目光却掠过父皇宽阔的肩膀，落在大殿角落里垂首侍立的一个老太监身上。那老太监看似恭敬，布满皱纹的眼皮却微微掀起一线，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扫过御案一角——那里放着刚刚批阅完的一叠奏章，最上面一封，墨迹似乎还未全干。
“……女有西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西曰妇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正抑扬顿挫地诵读着《女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教化天下的庄重，显然是特意为这位备受瞩目的公主准备的“贺礼”。
永淳帝听得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这种“教化”。他低头，带着考校和逗弄的意味，笑着问怀中的小女儿：“明珠，听见了吗？先生说的，要好好记下。何为‘妇德’啊？”
瞬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身上。有期待的，有好奇的，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
白流西长长的睫毛扑扇了几下，小嘴一瘪，用尽三岁孩童最大的“天真懵懂”和“努力思索”，奶声奶气地开口，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明显的困惑：“父…父皇…德…德是不是…好吃的大大的糕糕？”她的小手胡乱比划着，指向御案上那盘堆成小山状、缀满金箔的龙凤呈祥糕。
“噗嗤——”不知哪位年轻的命妇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
永淳帝一愣，随即爆发出无比畅快的大笑，震得白流西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都跟着轻颤。“哈哈哈哈！好！好！朕的明珠说得对！德，就是大大的糕糕！明珠想吃，就都是你的！”他宠溺地用胡茬蹭了蹭女儿娇嫩的脸蛋，显然对“女儿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表现满意至极。那老翰林诵读的《女诫》教条，瞬间被这童言稚语冲得无影无踪。
皇后在一旁掩唇轻笑，眼底是纯粹的温柔和纵容，似乎觉得女儿这般“懵懂”可爱极了。
白流西也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去够那盘精致的糕点，仿佛刚才那番“蠢话”真的只是馋嘴。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永淳帝看不见的角度，她眼角的余光像最精准的探针，再次扫过那个角落的老太监——他低垂的眼皮下，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失望？还是别的什么？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被她敏锐地捕捉，如同在浩瀚卷宗里发现一个不起眼却足以颠覆全案的矛盾点。
权利，如同空气般弥漫在这座华丽囚笼的每一个角落。永淳帝的宠爱是她最坚固的铠甲，也是最危险的迷障。她必须依赖它，却又必须清醒地知道，这宠爱本身，就是父皇手中最强大的权柄。她要在他的羽翼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完美地扮演一个天真无邪、只知享受无边宠爱的公主。唯有如此，她才能获得那一点点珍贵的、不被防备的空间。
七岁那年，机会悄然而至。
御花园深处，假山嶙峋，藤蔓垂挂，形成一片相对僻静的角落。白流西正“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一群搬家的蚂蚁。她穿着最名贵的云锦，裙摆沾染了尘土也毫不在意。不远处，几个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守着，不敢靠近打扰公主的“雅兴”。
一个瘦小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假山另一侧猛地窜出，慌不择路，差点一头撞在白流西身上。那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太监，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包口散开，露出里面几块粗糙的点心碎屑。他身上崭新的太监服下摆，赫然裂开一道大口子。
“大胆！”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尖声呵斥，上前就要拿人。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公主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白流西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小手上的灰尘。她没看那吓破胆的小太监，反而歪着头，好奇地看向那个呵斥人的大太监，声音清脆：“李公公，他怎么了呀？衣服破了，好可怜哦。”她的目光天真无邪地落在那件破损的太监服上。
李公公是皇后宫里的管事太监之一，平时颇有几分威严。此刻面对小公主“纯真”的疑问，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回公主的话，这小猴崽子笨手笨脚，当差时刮破了主子新赏的衣裳，还偷藏了厨房的点心，坏了规矩，奴才正要拿他回去好好管教呢！”
“哦……”白流西拖长了调子，小脸上满是同情，“衣服破了会挨打吗？很痛的吧？”她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荷包——那是母后亲手所绣，里面装着各色香甜的松子糖。她倒出几颗，摊在小手上，走到那小太监面前，蹲下身，声音软糯：“呐，给你吃糖糖。吃了糖糖就不痛啦。”
小太监完全懵了，看着眼前那只小手里躺着的、散发着甜香的松子糖，又看看公主天真无邪的脸，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恩宠”让他不知所措，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公主，这不合规矩……”
“李公公，”白流西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执拗，“他好可怜哦。衣服破了，你帮他补好，好不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点娇憨的命令，“就用我的糖糖换！我给他糖糖吃，你帮他补衣服！不许罚他！不然…不然我告诉母后你不听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