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楼的阁间灯火昏黄,酒香和着脂粉气在空气中缠绕。谢沉璧步入二楼雅间,侧耳倾听着楼下嘈杂的笑语声。
她今夜摒弃了华贵锦衣,一袭青灰色布衣,头上只簪一支素簪,活脱是个寻常学子模样。
寒门学子的情报网虽不如世家门阀根基深厚,却胜在眼线西散,渗透朝野各处,是一张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网。
「沉姑娘来了。」顾南衣推开半掩的门,满室酒气随即扑面而来。他手捧铜壶,眼角微红,嘴角却噙着清醒的笑意。
谢沉璧迈步入内,雅间里五名青衫男子齐齐转头,神色各异。角落里一道影子微微动了动,她目光一凝,认出那是寒门领袖王仲宣。
「今夜月色正好,适合谈些风月。」谢沉璧落座,从袖中取出一柄扇子轻轻展开,上面图案虽是梅花,细看却能发现梅枝排列成八卦图形。
「风月?怕是血月更适合。」顾南衣倒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杯底细微的刻痕闪过一丝光。
「昨日又一名寒门学子被拒于科考之外,据说是字迹不符。」他语气平淡,眼神却冷得像刀。
谢沉璧注意到顾南衣虽面泛酒色,眼底却一片清明。那看似随意的姿态下,掩藏着一丝异常的警觉。那不是酒意,而是某种药物的反应。
王仲宣从角落站起,左眼上一道疤痕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泄题案己查了三月,却至今无果。」
他手指攥紧,指节泛白,「世家子弟依旧垄断九品官职,寒门子弟连进考场的资格都要被质疑。」
桌案上几幅试卷铺开,上面字迹相同却落款不同,分属几位寒门学子之手。谢沉璧指尖轻敲桌面,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这字迹分明是被人刻意模仿,嫁祸寒门学子舞弊。」她低声道,「可有查出是谁所为?」
一名瘦削学子苦笑摇头:「查不得啊,前日派去调查的同窗,今早被发现倒在城南巷口,全身无伤,却七窍流血而亡。」
谢沉璧眉头微蹙,七窍流血,这手段颇似传闻中黑莲教的秘术。她曾在谢府藏书中看过相关记载,那是一种利用奇毒浸透纸张的邪术。
顾南衣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吞下。众人见怪不怪,只当他又在解酒。
「南衣兄这酒瘾,一日也离不得。」有人打趣道。
顾南衣但笑不语,只有谢沉璧注意到他吞药后微微颤抖的指尖。她想起前日偶然得知,顾南衣幼时曾被人下毒,至今体内余毒未清,常年服药压制。
谢沉璧与顾南衣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轻抿一口酒,掩盖唇角的笑意:「科举一事,或许有转机。」
众人目光齐聚,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萧大人有意支持科举改制,取消门阀世家的特权。」
「萧大人?」王仲宣眉头一皱,神色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与世家交好,何以突然支持我等?」
谢沉璧手指轻敲酒杯,发出清脆声响:「大人所求非是改革本身,而是借改革之手,削弱保守派势力。」
她眼前浮现出前日与萧景珩在牡丹园中的对话。那日风和日丽,他却眉头紧锁,言语间透露出对科考舞弊案的忧虑。
「朝中几位保守老臣,正是借舞弊案作文章,意在摧毁科举制度根基。」萧景珩曾这样对她说。
思绪回转,谢沉璧面色平静:「我经调查,这舞弊案背后另有隐情。模仿字迹之人,并非寻常文人墨客。」
她取出一方绢帕,缓缓展开,众人只见帕上一枚朱红指印,形如莲花。
王仲宣倒吸一口冷气:「黑莲教?」
「正是。」谢沉璧点头,「黑莲教意欲搅乱朝政,借舞弊案挑起士子与朝廷对立。我己通过绣娘们的网络,暗中调查了十余名被黑莲教收买的官吏。」
谢沉璧自幼喜与民间妇人往来,建立起一张看似柔弱实则强韧的情报网络。那些被轻视的绣娘们,往往出入权贵之家却不被注意,成了她最得力的耳目。
顾南衣故作醉态,摇晃着酒壶:「合则两利,不合嘛——」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一时间雅间陷入沉默。谢沉璧不急不躁,眼角余光扫过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心下了然,暗道萧景珩果然派人跟踪。若是平常,她定会心生芥蒂,今日却意外地感到一丝安心。
王仲宣面色凝重,扫视着同席各人。他似乎在衡量利弊,眉间沟壑愈发深刻。
「我等寒门子弟,拼的便是一个机会。」王仲宣右手下意识抚摸着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这伤痕便是我十年前科考被刁难所留。」
他目光沉沉,扫过在座众人:「那日考场中,一名世家子指认我作弊,我辩解不得,被考官掷砚台于脸,留下这道疤痕。」
谢沉璧轻叹:「非我辈不知我辈苦。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若能借萧大人之力稍减几分,又何乐不为?」
她曾在私塾外窗目睹过王仲宣被羞辱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天堑。也正是那时,她开始暗中以绣品为媒介,接触各处寒门学子。
王仲宣取下腰间酒囊,举杯一饮而尽:「三年不饮酒,今日却值得破戒。」
另一名瘦削学子低声道:「仲兄,与朝中权贵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若能借此推动科举改制,与虎谋皮又何妨?」王仲宣最终叹了口气,目光如炬。
他抽出一枚双层酒壶,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密函:「这是各地寒门学子的名单,共三百六十七人,皆愿为改革赴汤蹈火。」
谢沉璧接过密函,指尖轻触时,一股熟悉感从心底升起。她蓦然看向顾南衣的右手腕,那里隐约有一道与自己手腕胎记相似的印记。
世间最近的血缘,往往隐藏在最不经意的默契里。
「酒……好酒!」顾南衣突然大声道,将壶中酒一饮而尽。他醉态愈发明显,身体前倾,险些栽倒在桌上。
谢沉璧敏锐地注意到他吞咽的瞬间,实则并未饮下,那酒在窗前光影下被巧妙地洒在衣襟。这是江湖术士常用的障眼法。
「谢家欠我一条命啊……」他突然低喃,声音含糊却字字清晰,「谢家欠我一条命……」
谢沉璧心头一震,手中酒杯几乎滑落。她从未向外人透露过自己谢家千金的身份,顾南衣却似早己洞悉。
窗外月光忽明忽暗,照在顾南衣脸上。谢沉璧忽然想起幼时曾见过一个少年,父亲称他为「谢家旧仆之子」,那少年的右手腕上,恰有一道与自己相似的胎记。
「小心沈清梧,」顾南衣借着醉意贴近她耳畔,「她己打入清流派,意在嫁祸于你。」
酒气扑面而来,谢沉璧却在刹那间捕捉到顾南衣眼中的清明。她恍惚间仿佛听见顾南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另一个称呼——「妹……」
那一刻,多年疑云似乎有了答案。谢沉璧幼时常听老仆提起,她曾有一位早夭的兄长。若顾南衣便是那失散的血亲,许多谜团便可解开。
顾南衣掌心一翻,一枚玉雕蝉虫滑入谢沉璧袖中。那是谢府祖传的血玉雕件,相传能解百毒。谢沉璧暗自心惊,这玉件她幼时曾见父亲赠予一名少年。
聚会至深夜渐散。谢沉璧扶着「醉酒」的顾南衣穿过窄巷,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
身后跟着三名寒门学子,各自背着酒囊,内藏密函。他们都是王仲宣的心腹,今晚的谈话内容丝毫不会外泄。
「你还记得私塾里的那个铃铛吗?」顾南衣突然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个新入学的孩子都要摇响它,以示求学决心。」
谢沉璧心头一紧。那铃铛是寒门私塾的传统,她幼时曾在一次偷溜出府的冒险中,躲在私塾后窗,看着一群孩子摇铃宣誓。
「我好像见过你,」顾南衣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在铃铛下面,你走过,目光坚定。」
谢沉璧心头一震,那段记忆是她最为珍视却从未对人提起的秘密。她曾化名混入私塾,期望能像寒门子弟一样,凭实力争取一席之地。
「那被先生唤起答题,说出的策论连我都自叹不如。」顾南衣声音飘忽,却如雷贯耳,「可惜一个月后,你便不再来了。」
谢沉璧望向远处灯火,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那是因为父亲发现了她的行踪,将她禁足了整整一年。她本以为那段经历无人知晓,如今听顾南衣提起,不知该喜该忧。
她正欲追问,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有人尾随!」她警觉地将顾南衣往墙边一推,抽出袖中短匕。
一道黑影闪过,谢沉璧刚要出手,却见那人递来一个令牌,月光下隐约可见萧府家徽。
「大人命我保护小姐。」黑衣人低声道。
谢沉璧眉头紧蹙,她没想到萧景珩不仅派人跟踪,还安排了保护。这份「关怀」令她如芒在背。
转头看向顾南衣,他己倚着墙沉沉睡去,嘴角却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枚双层酒壶从他怀中滑落,谢沉璧弯腰捡起。
她发现暗格中还藏着一张烧毁的图纸碎片。月光下,那碎片上的线条隐约可见,似是某处地形图,一角还残留着「前朝防御」几个字迹。
图纸一角清晰可见一座建筑的轮廓,谢沉璧心头一紧,那分明是玄机阁的密室格局。她曾在父亲的秘藏中见过类似图纸,据说那里藏有前朝秘宝。
若黑莲教意欲复辟前朝,此图便是关键所在。谢沉璧回想起近日那些离奇死亡的科考士子,或许他们只是黑莲教布局的牺牲品。
黑夜中,顾南衣眉头忽然一皱,下意识抓住谢沉璧的手腕,模糊地呢喃道:「万事小心……谢家的孩子。」
谢沉璧将那地图碎片小心藏入袖中,心中却明白,这或许是顾南衣有意让她发现的诱饵。在这场权力博弈中,没人是全然可信的。
她注意到酒壶底部刻着一行小字:「龙脉现世,祸福难料」。这句话她曾在父亲日记中见过,相传是前朝灭亡前的谶语,与昔日某种天象变化有关。
送顾南衣回到他的住处,谢沉璧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萧景珩派来的黑衣护卫如影随形,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她抬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萧府。那里的书房,萧景珩必然还在伏案工作。他是否知道自己今晚的行踪?又是否猜到了她与寒门学子的联系?
想到这里,谢沉璧不禁回想起那日在萧府书房无意间的发现。她曾见萧景珩深夜在书房地板上暗格取物,那暗格开启的手法,与谢府密室如出一辙。
谢沉璧不禁想起那日无意中在萧府书房地板上发现的细微缝隙,像是某种密道的入口。她原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看来,或许值得再去探查一番。
月色渐淡,谢沉璧脚步轻快地转向一条偏僻小巷。那里有一处绣坊,是她暗中收集情报的地方。她需要确认更多关于黑莲教的消息,尤其是那张神秘地图的来历。
「沉姑娘,您可算来了。」绣坊内,一名年长绣娘迎上前,将一方手帕递给她。
谢沉璧打开一看,手帕上绣着一枚小小的黑莲印记,与她今日所见如出一辙。
「近日城中多了些陌生面孔,据说都有这种印记。」绣娘压低声音,「听闻他们寻找着某种秘宝,与龙脉有关。」
谢沉璧心头一震,龙脉二字再次出现,不会是巧合。她想起萧景珩书架上那部《龙脉图志》,曾引起她的注意。
「近日可有消息提到玄机阁?」谢沉璧问道。
绣娘点头:「半月前,有人夜闯玄机阁,被守卫发现。那人逃走时留下一枚石珠,上面刻着莲花印记。」
谢沉璧闭目沉思片刻,各线索逐渐在脑中连成一条暗线:黑莲教、玄机阁密室、前朝秘宝、龙脉图志,再加上科考舞弊案,一场针对朝廷的大阴谋正在水下涌动。
「多谢,这是酬劳。」谢沉璧取出一锭银子,「继续留意此事,切勿声张。」
出了绣坊,天边己泛起鱼肚白。谢沉璧加快脚步,心中己有定计。她必须先查明顾南衣与谢家的关系,同时防备沈清梧的暗中行动。至于萧景珩,她既需借他之力,又不能全然信任。
回府路上,谢沉璧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皱眉站定,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多年前初次接触黑莲教秘术时的症状。
难道今晚酒中有异?她摸出顾南衣给的血玉蝉,攥在掌心。玉蝉渐渐发热,谢沉璧松了口气,这是解毒的征兆。
谢沉璧抬头望向渐亮的天空,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这场暗涌的旋涡,她己身在其中,无法抽身。她唯有迎头而上,方能窥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