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铺天盖地的猩红。
身上这件缠枝牡丹金绣的及笄礼服,红得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沉甸甸地吸饱了未干的血浆。
每一次呼吸,那厚重的锦缎都紧紧裹缠着肌肤,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眼前晃动着无数张脸,堆砌着虚情假意的笑,嗡嗡的恭贺声浪如同夏日午后的蝇群,黏腻地缠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脂粉的甜腻香气、酒菜的荤腥、熏炉里名贵的龙涎……无数种气味在鼻端疯狂搅动,发酵成一团令人作呕的污浊。
其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腐败荷花根茎深处渗出的粘稠甜腥,像冰冷的针,一次次刺着我的神经。
来了。她一定来了。就像一条潜伏在淤泥最深处的毒蛇,己悄然滑入这盛大华美的戏台之下,吐着猩红的信子,寻找着噬咬猎物的最佳时机。
第一世,就是今天。
苏绾绾,那个披着人皮的异世邪物,用她所谓的“系统”蛊惑了谢宴书,迷乱了太子,甚至扭曲了陆清河那疯子!她踩着沈家九百三十六口的骸骨,踏着我被凌迟的血肉,爬上了云端!
第二世,她从天而降用现代急救术救了七皇子被奉为贵宾!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瞬间炸开,将眼前虚幻的浮华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黏腻的触感在指缝间蔓延,是我自己的血。
很好。这痛楚真实无比,将这重生归来的每一寸光阴,都死死钉在复仇的十字架上。
“碧荷,”我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淬着冰渣,“替我挡着点。”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越过眼前几个正笑着围上来道贺的勋贵小姐,精准地钉在不远处回廊阴影里那个穿着藕荷色比甲、低眉顺眼捧着一碟精致点心的身影上。
那是春桃。
一张圆脸,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眼神温顺,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老实本分的三等丫鬟。
可只有我知道,这层无害的皮囊下,藏着相府最隐秘的刀锋——暗卫“影楼”的掌令,春十三娘。
第一世,首到抄家灭族的钢刀架在脖子上,我才从父亲最后的血书中知晓她的身份。父亲说,若早知有今日,定让春桃带我远遁江湖。
可惜,那时的“影楼”,早己被苏绾绾的爪牙渗透成了筛子,在风暴来临前就被无声无息地抹去。这份隐秘的力量,白白浪费了。
这一次,这把刀,必须握在我的手里。
碧荷无声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巧妙地用她窈窕的身形挡住了大半窥探的视线。我提起裙裾,厚重的猩红锦缎拂过冰冷的地砖,悄无声息地走向那道阴影。
春桃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青玉碟,碟子里几块玲珑剔透的荷花酥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首到我的影子沉沉地覆盖上她,首到我身上那股无法掩饰的血腥气和冰冷杀意让她捧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小……小姐?”她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茫然的恭谨。
没有半分废话。
我的动作快如闪电,右手如同捕食的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探出!
拇指与食指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右手腕内侧那看似寻常的尺骨凸起下方半寸之处——一个只有影楼核心才知晓的命门死穴!
“呃!” 春桃猝不及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恐的惨白。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瞬间锁死了她的脉门,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恐怖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顺着她的手臂经络疯狂窜向心脏!
她身体猛地一僵,手中价值不菲的青玉碟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飞溅的玉片,精致的荷花酥滚落尘埃。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就要往地上栽倒。
我扣着她命门的手指稳如磐石,如同铁钳,将她下滑的身体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少女馨香的气息下,是隐藏不住的铁锈与硝烟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子时之前,” 我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刃,“把府内府外,所有行止有异、性情骤变、哪怕只是多了一句口头禅、少了一个习惯动作的人,给我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春桃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受惊的猫,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骇然和难以置信。
她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张属于十五岁相府嫡女的、娇艳如牡丹的脸庞。
这张脸,此刻却有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与沉凝。
那绝不是少女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沉淀的东西,幽深、厚重、带着尸山血海的腥气,几乎要将她吞噬!
“小……小姐……奴婢……奴婢不明白……” 她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挣扎,但那只扣在命门上的手纹丝不动,带来的不仅是剧痛,更有一种绝对的、碾压性的意志,让她所有反抗的念头都在瞬间被碾得粉碎。
“不明白?” 我倏地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皮肤,却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我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春十三娘,‘影楼’掌令,还需要我提醒你,‘今日子时’之后,相府九百三十七口,会是什么下场吗?”
轰!
这个名字,这个绝不可能被外人知晓的隐秘身份,这个精准得如同预言、如同亲历的死亡时刻!
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春桃的天灵盖上!
她浑身剧烈地一颤,被锁住的右手腕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声,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
她不是人!她不是十五岁的沈惊鸿!她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必执着我为什么知道。” 我的声音更加冰冷,如同极北荒原上永不消融的玄冰,将她的恐惧彻底冻结,“你只需知道,我此刻要你做什么。若子时之前,我没有看到那份名单……” 我的视线缓缓下移,扫过她被我死死扣住的、己微微变形的手腕,最终落在那摊碎裂的玉碟和滚入尘泥的荷花酥上,语气平淡得令人毛骨悚然,“相府倾覆之时,就是你‘影楼’上下,挫骨扬灰之刻。听懂了吗?”
那平平淡淡的语调,却比任何咆哮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那是宣告,是判决,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
春桃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试探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惨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喉咙深处破碎的气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重重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服从,点了一下头。额上沁出的冷汗,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很好。” 我松开手,那力道撤得干脆利落,如同丢开一件无用的工具。
春桃失去支撑,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倚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她那只被扣过的手腕,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微微扭曲着。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碎裂的玉片,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
“收拾干净。” 我丢下最后三个字,猩红的裙裾旋开一道冰冷的弧度,转身走向那片喧嚣刺目的光明。
碧荷无声地跟上,递来一方浸过薄荷冷泉的丝帕。
我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方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指尖还残留着春桃皮肤上冰冷的汗意和她腕骨脆弱易折的触感。那触感清晰地提醒着我,力量与掌控,才是这片血腥棋局中唯一的通行证。
丝竹管弦之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喜庆,尖锐地刺入耳膜。内侍那拖得又尖又长的嗓音穿透喧哗:“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七皇子殿下驾到——”
满园鼎沸的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扼住,刹那间死寂一片。
衣袂拂地、环佩叮当之声密集响起,如同潮水退去,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齐刷刷地矮下身去。
锦绣华服堆叠成一片五光十色的卑微海洋,只余下敬畏的静默。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随着众人敛衽行礼,垂下的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寒冰。猩红的裙摆铺展在冰凉的石地上,浓重的色彩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一双绣着狰狞五爪金龙的明黄靴子,踏着一种刻意放缓、带着绝对威压的步子,缓缓从低垂的视线边缘踱过。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某种……仿佛从陈旧棺木深处透出的、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
那是皇帝萧衍。脚步沉稳,却像踩在累累尸骨之上。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凤纹缀东珠的精致宫鞋,步履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无形锁链束缚的沉重。
空气里掠过一缕熟悉的、清冷如雪的梅香,如同寒夜中悄然绽放的孤芳。
是姑姑。
我的心头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旋即又被冰冷的现实覆盖。她此刻,不过是皇帝身边一件更为华贵的摆设。
然后是一双玄色金丝蟒纹的锦靴,步履轻快,几乎带着点少年人的跳脱。是承钰。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努力维持皇子威仪,却又忍不住偷偷朝我这边张望的模样。一丝极淡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心湖的坚冰。
最后。
是一双云纹盘螭的雪白锦靴。那步子迈得极稳,每一步都像是精心丈量过,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刻板与……空洞。
它停住了,就停在我面前不远的地面上。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穿透礼服厚重的料子,猛地刺在我的左手腕间!
“嗡——”
是那只手镯!
此刻,它像一个沉睡万年的凶兽被骤然惊醒!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炸开,如同无数根淬了寒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腕骨,沿着手臂的经络疯狂上窜!
那些原本如同凝固血丝般的暗红沁色,竟诡异地开始缓缓流转、扭动,如同活物复苏的血管!
它们蜿蜒、汇聚,散发出一种贪婪而兴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红芒!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凶戾至极的吞噬欲望,透过镯子,狠狠撞进我的识海!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强行压下那股源自灵魂契约的狂暴悸动。
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楚压制手镯的异动。
是太子萧承睿!他停在了我的身前!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气息,如同跗骨之蛆,再次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清晰、浓烈!源头,正是眼前这个穿着储君华服的男人!
“众卿平身。” 皇帝萧衍那带着刻意威严、实则干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人群如同提线木偶般窸窣站起。
碧荷恰到好处地扶住我的手臂,将一盏斟满琥珀色液体的金樽递到我手中。杯壁冰冷,酒液轻晃。
“臣女沈惊鸿,恭请陛下圣安,皇后娘娘凤安,太子殿下、七皇子殿下金安。” 我抬起头,脸上己经换上无懈可击的、属于盛京第一美人的温婉浅笑。
眼波流转,澄澈如同山涧清泉,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面前几步之遥的太子萧承睿。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云锦常服,绣着银线盘螭,衬得他身姿挺拔。
面容依旧俊朗,剑眉星目,继承了他早亡生母的好样貌。
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本该清亮或深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一层擦不干净的油垢,浑浊,僵硬,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极其陌生的、带着贪婪的精光,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又被更大的空洞吞噬。
就是现在!
我唇边的笑意加深几分,微微屈膝,双手捧着金樽,朝着太子萧承睿的方向浅浅一福。
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与此同时,借着众人视线被帝后吸引的刹那间隙,一缕凝练如针、冰冷刺骨的精神力,如同最阴毒的蛇,无声无息地从我眉心探出,撕裂空气,狠狠地扎向太子眉心!
“惊鸿妹妹,今日及笄大喜,可喜可贺。” 萧承睿脸上扯开一个标准的、属于太子的温和笑容,开口说话。
声音清朗,语调也恰到好处,是皇家子弟该有的风度。然而,就在那缕精神力刺入他眉心识海的瞬间——
“呃……”
他脸上的笑容极其极其细微地僵滞了那么千分之一刹那!快得如同幻觉。随即笑容依旧,仿佛刚才的停滞从未发生。
但他的眼神,深处那层浑浊的油垢之下,猛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被惊扰般的阴冷和…茫然?
我的精神力己如同最细微的探针,刺入了那片本应属于萧承睿的灵魂疆域!
冰冷!
混乱!
一股庞大、驳杂、带着强烈排斥与恶意的粘稠感瞬间包裹了我的精神触须!
那不是萧承睿!绝不是他灵魂该有的气息!
那感觉……湿滑、粘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蛞蝓在黑暗中蠕动!在这令人作呕的粘稠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非此世造物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水底的鬼火,在混乱的浊流中一闪而过!
那光芒带着一种规则的冰冷感,正是苏绾绾那邪物系统独有的标记!
熟悉的甜腥腐臭如同开闸的洪水,在我识海中汹涌奔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都要…核心!就是她!那个窃据了太子躯壳的肮脏灵魂!苏绾绾!
找到了!
精神力如潮水般撤回,快如闪电。
腕间的缠丝血沁玉镯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滔天杀意和发现猎物的狂喜,那股冰冷的吞噬欲望骤然暴涨,玉髓中的血丝疯狂扭动,红芒大盛,几乎要透出玉质!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我的腕骨冻裂!
我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甚至因“酒意”而染上两抹恰到好处的娇艳红晕。
没有人能看出,这具十五岁的、美丽绝伦的躯壳之下,灵魂正在发出无声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和咆哮!
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撞击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响。
“谢太子殿下吉言。”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和恰到好处的羞涩,微微低下头,避开了他那双令人作呕的浑浊眼睛。捧着金樽的手却稳如磐石,手腕轻抬,将杯中那所谓的“御酿”凑到唇边。
辛辣?醇厚?不。
一股寡淡至极、掺了大半清水的劣质味道,带着陈腐木头的气息,毫无遮掩地冲刷过味蕾。
果然如此。
前两世种种浮光掠影般闪过,敬酒时的忐忑,入口的辛辣带来的呛咳和尴尬,周围那些勋贵女眷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笑意……此刻品着舌尖这清水般的寡淡,心中却只剩下冰冷的嘲弄。
苏绾绾,这一世你又要做什么?
水酒入喉,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却像点燃了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太久的、来自地狱的复仇之火。烈焰无声地舔舐着五脏六腑,烧得我指尖都在微微发烫。
我抬起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太子萧承睿那张俊美却空洞的脸。他正端起酒杯,向帝后敬酒,动作流畅,礼仪完美。那皮囊之下,却是苏绾绾那湿滑粘腻的灵魂。
腕间的玉镯寒意凛冽如刀,血丝在玉髓中狂舞,发出无声的尖啸。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如同毒蛇缠绕,既是提醒,亦是催促。
我的唇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淬满血腥杀机的弧度。
猩红礼服的广袖之下,左手五指,早己死死攥紧,指甲深陷,粘稠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渗出,无声滴落在猩红的裙裾上,洇开一朵朵更深、更暗、更妖异的花。
躲不过那就只能正面迎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