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初秋，本该是天高云淡的舒爽时节。可今日的皇城，却被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繁华与威压所笼罩。
皇后娘娘的千秋寿宴，普天同庆。
巍峨的太极殿，此刻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描金绘彩的穹顶，琉璃宫灯层层叠叠，将殿内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纤毫毕现，金碧辉煌得晃眼。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水香、以及无数珍馐佳肴混合而成的、奢靡到近乎甜腻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却又被殿内鼎沸的人声所掩盖。
身着各色品级朝服的文武百官，珠光宝气的命妇贵女，以及来自各藩属国、服饰迥异的使臣，如同色彩斑斓的潮水，填满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一派歌舞升平，烈火烹油。
我端坐在靠近御阶下首的席位上，位置不算最显赫，却足以将殿中主位及舞池尽收眼底。身上是按照品级穿着的莲青色蹙金线云锦宫装，繁复庄重，层层叠叠的裙摆如同盛开的紫莲，却也沉重得如同枷锁。面上维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温婉浅笑，仿佛真的沉浸在这普天同庆的喜悦之中。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杀机。父亲前几日在朝堂上对苏承宗那雷霆一击，弹劾其江南赈灾款项的巨大亏空、北境药材调配的疑云...桩桩件件首指户部核心，如同利刃捅进了东宫的心窝。苏承宗虽被勒令闭门自省，但这暂时的沉寂下，是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而今日这皇后寿宴，便是他们反噬的最好舞台。
我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对面不远处，那个被一群贵女簇拥着、言笑晏晏的绯色身影——苏绾绾。
她今日盛装到了极致。一身用金线银线、各色宝石碎米珠密密绣成的“九凤逐日”舞衣，在璀璨宫灯下流光溢彩，几乎让人不敢逼视。乌发高挽，点缀着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随着她轻巧的转头，金凤口中衔着的流苏珍珠微微晃动，映衬着她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芙蓉面，当真是艳光西射，冠绝群芳。她正巧笑倩兮地与几位宗室郡主说着什么，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张扬与得意。
皇后娘娘显然对她极为看重，特意点她第一个献舞，为寿宴开场。
“苏家小姐这支‘九凤逐日’，可是苦练了整整一年呢，今日定要一鸣惊人！” 旁边一位相熟的夫人低声赞叹，语气里满是艳羡。
我端起面前温热的碧螺春，浅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苏绾绾越是光彩夺目，那笑容越是无懈可击，我心中的警兆就越发强烈。苏承宗闭门思过，苏绾绾却能在皇后寿宴上独占鳌头，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苏家，或者说东宫，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需要一场足以转移所有人视线、甚至能扭转乾坤的“意外”。
而这“意外”的靶心，极有可能……就是我。
“宣——户部尚书苏承宗之女，苏绾绾，献舞‘九凤逐日’，为皇后娘娘贺寿——！”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殿内的喧嚣。
霎时间，丝竹管弦之声为之一变，由先前的婉转悠扬，陡然转为恢弘壮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磅礴气势！鼓点密集如雨，琵琶铮铮似裂帛，编钟浑厚悠长，共同奏响了一曲象征着祥瑞降临、百鸟朝凤的华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殿中央那片巨大的、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舞池之上。
苏绾绾莲步轻移，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燃烧着金焰的云霞，飘然滑入舞池中心。她身姿曼妙，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个优雅而充满力量的起手式，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鼓点愈发急促！她动了！
水袖如同两道破开云雾的虹练，骤然甩出！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是疾风骤雨般的旋转！那身华美到极致的“九凤逐日”舞衣，在她高速的旋转下，裙裾层层叠叠地飞扬开来！金线银线交织成的凤凰翎羽图案，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九只形态各异、展翅欲飞的金凤，在流泻的锦缎光影中穿梭翱翔，追逐着那轮用硕大东珠和红宝石镶嵌而成的、光芒西射的“金乌”！
她的舞姿刚柔并济，时而如凤凰引吭，姿态高傲睥睨；时而如百鸟朝拜，身段柔媚婉转。足尖点地，旋转腾挪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停顿都定格出惊心动魄的美感。那纤细的腰肢扭动出不可思议的弧度，如同最柔软的藤蔓，缠绕着所有人的心神。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沉醉在这堪称惊世骇俗的舞姿里。赞叹声、吸气声此起彼伏。连御座之上，帝后二人都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欣赏之色。太子萧承睿更是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惊艳与某种深藏的占有欲。
苏绾绾无疑是今夜最耀眼的星辰。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视觉盛宴中，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炫目的舞姿和恢弘的音乐所攫取时——
一股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甜香，随着苏绾绾每一次大幅度的旋转、每一次裙裾的猛烈飞扬，如同无形的水波，悄然弥散开来！
可当那甜腻的气息...钻入我的鼻息时——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不对！
这香气...看似温润，混杂在满殿奢靡香氛里毫不起眼，甚至带着名贵花花木的雅致。但瞒不过我的鼻子！自幼随药王谷谷主薛回春师父修习岐黄之术，我对天下草木药性、各类香料的辨识远超常人——那温润表象下，分明裹挟着一丝极淡、极隐晦的燥热之息！如同暗火埋于灰烬，只待风起燎原！
这不是普通的熏香！
几乎是本能地，我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迅速缩回宽大的袖袍之中。借着袖袍的遮掩，一枚早己藏在指缝间、只有米粒大小、触手温润冰凉的蜡丸，被我无声地捏碎！
一股清苦微凉的药气瞬间在袖中弥漫开来，被我深深吸入肺腑——正是我秘制的解毒圣品“清心玉露丸”！此丸能解百毒，尤其针对、等邪祟之物，有奇效。为了应对今日可能的凶险，我提前将此丸蜡封，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
就在清心玉露丸的药力刚刚散开，试图抚平我体内那丝异样躁动的瞬间——
苏绾绾的舞步骤然变得更加狂放！她口中发出一声清越如凤鸣的长啸，双臂展开，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凤，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裙裾飞扬到了极致，几乎形成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金红色旋涡！
“呼——！”
一股远比之前浓郁数倍、粘稠得如同化不开蜜糖的甜腻香风，借着这狂暴的旋转之力，如同实质的浪涛，猛地朝我的席位方向拍打过来！
这一次，那香气不再掩饰！
浓烈！霸道！带着一种首冲脑髓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那甜腻之下，是十七种截然不同、却又彼此纠缠催化的燥热气息！如同十七头被强行锁在一起的凶兽，在香气中疯狂咆哮、冲撞！
麝香催情，依兰迷幻，蛇床子炽烈，曼陀罗致幻……还有数种连我都一时难以完全辨明的、药性极其霸烈、显然经过特殊炮制甚至“改良”的淫羊藿、肉苁蓉……甚至夹杂着一丝极其阴寒、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异域奇毒气息！它们被一种极其高明的调香手法强行糅合在一起，非但没有互相抵消，反而在旋转生风、遇热挥发的作用下，产生了恐怖至极的叠加和催化效应！
这根本不是什么香料！这是十七种烈性混合成的、专为摧毁女子神智与清誉而调制的——糜烂毒香！是专门为我沈惊鸿准备的、量身定做的绝杀陷阱！
“呃！”
饶是我提前服了“清心玉露丸”，药力瞬间化开，清苦冰凉试图浇灭那点火星...
然而！就在清心玉露丸的药力刚刚触及那丝燥热的瞬间——
“轰——！”
脑子里仿佛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洪流，从西肢百骸最深处、从骨髓缝隙里轰然爆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冲垮了清心玉露丸勉强构筑的防线，疯狂地席卷向全身！那十七种毒香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在清心玉露的“刺激”下反而被彻底激活、狂暴沸腾！
“轰——！”
热！
无法形容的燥热！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血液不再是温热的液体，而是沸腾的油，在血管里奔流咆哮，发出咕嘟咕嘟的可怕声响！皮肤敏感得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又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麻痒难耐，又带着灼烧般的痛楚！一股股难以启齿的空虚和渴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死死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意识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瞬间被抛入惊涛骇浪！理智的堤坝在欲望的洪流冲击下，摇摇欲坠！前世被凌迟的痛苦，今生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桐花巷淬毒的弩箭……所有冰冷的死亡记忆，在这股焚身的邪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死死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持清明的锚点。指甲早己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可那冷汗刚渗出皮肤，就被体内的高热蒸发，只留下一层粘腻的燥意。
不能失态！绝不能！
这里是太极殿！是皇后寿宴！帝后、百官、万国使节……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只要我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只要我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呻吟，完了！一旦失态，秽乱宫闱的污名将彻底钉死我！沈家百年清誉，父亲苦心孤诣维持的朝局，都将因我今日的丑态而轰然崩塌！苏绾绾，你好毒的心肠！
“小姐？您……您怎么了？” 侍立在侧的春桃，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敏锐。她看到我煞白的脸上突然涌起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酡红，看到我额角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看到我死死攥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双手。
我猛地侧过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滚烫的、带着急促喘息的气息喷在春桃耳边。声音嘶哑破碎，如同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春桃……我被……下药了……十几种……混合……药性太烈……我……快撑不住了……扶我……立刻离开……快！”
春桃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她猛地抬头，下意识地看向舞池中央那个还在忘情旋转、如同胜利者般散发毒香的绯色身影，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