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局的暂缓执行通知让夏明亮看到了转机。他琢磨一上午,决定去见吴良友:一来道谢,二来争取少交甚至不交罚款。
他夹着公文包出门,包里两条中华烟硌得他肋骨生疼。副厂长小陈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的话还在耳边,他嗓子眼发苦,却摸到口袋里女儿的手术成功通知单 —— 这是此刻唯一的安慰。
玻璃门吞吐着人流,夏明亮挤进去,空调冷风混着香水味让他打了个激灵。电梯间镜子里,他领带勒得喉结发红,肩膀因紧张耸着,像塞了两个鸡蛋。他想松领带,手指却触到衬衫里的银行卡 —— 那是副厂长昨晚塞的,卡上数字是他全部积蓄。
三楼走廊尽头,"局长室" 三个金字锃亮,铭牌右下角有道细疤。夏明亮手指悬在门上,里头键盘声像擂鼓。他忽然想起煤矿的风钻声,只是今天自己成了待钻的石头,而女儿在医院等钱交后续治疗费。
"进来。" 吴良友的声音冷得像铁。夏明亮推门,先看到办公桌后的真皮大班椅,椅背转过来,露出吴良友咭略有些蜷曲的头发和胡子。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划拉,镜片后的眼神像冷光戳在夏明亮胸口。
"吴局长,我是安泰煤矿的夏明亮。" 他往前挪半步,皮鞋蹭着地毯,"前两天接到通知,我们那个......"
"罚款通知看了?" 吴良友打断他,手指还在键盘上,"今天来交钱还是说情?" 夏明亮的笑僵住,右手摸向公文包拉链 —— 他知道自己没筹码。
"吴局长,煤矿刚起步,确实有难处......" 他掏出烟推过去,烟盒在桌面拖出细响,"罚款是我们咎由自取,你们暂缓执行是体谅。前几天我情绪不好,今天来赔礼。"
空气凝固。吴良友手指停在键盘上,转椅面对夏明亮,目光先扫烟,再盯着他的脸。那眼神像钝刀,从额头刮到下巴,在喉结停留,又掠过领带,最后落在他的手背上。
"啪!" 吴良友拍桌,搪瓷杯茶水溅出,文件洇出斑点。夏明亮后退半步,烟掉在地毯上。"通知交罚款不是来送礼!" 吴良友声音震得百叶窗颤,"当国土局是菜市场?非法占地修路,没批先建,这是原则问题!"
夏明亮弯腰捡烟,公文包带勾住桌角,文件撒了一地。一张用地规划图飘到吴良友脚边,红笔圈的矿区范围踩着半个鞋印,"违法用地" 西字刺得他眼疼。
"吴局长消气......" 他蹲地捡文件,汗珠滴在图上洇出褶子,"煤矿离松鹤乡五公里土路,雨天没法运煤,工人上下班也不便,才想先修路......"
"修起来?" 吴良友捡起规划图,手指戳红圈,"知道这是基本农田保护区吗?擅自改用途,按规定能吊销采矿许可证!"
夏明亮手指停在文件上,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去年跑审批,托了多少关系才拿到采矿许可证。吴良友的话像刀悬在脖子上,刀刃反光里有矿工盼开工的脸,和女儿病床上的笑。
"我们真知道错了。" 他站起来,后背湿透,衬衫黏在脊梁骨,"罚款缓几天一定交,能不能少点?煤矿刚投产,账上周转不开......" 吴良友盯着他突然笑了,像冰面裂开冒寒气:"跟我谈周转?挖煤的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他拢了拢头发:"今天下午两点半来开会。现在我得去县政府,你先回吧。"
夏明亮走出局长室,靠走廊栏杆抽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火苗晃得像心跳。楼下停车场,他的黑车停在梧桐树下,车顶落着枯叶。
手机震了,是小陈:"矿长,罚款咋样了?乡里又催修路进度。" 而女儿在医院等他接回家。他盯着屏幕,烟灰掉在栏杆上被风吹散。
远处天堆着铅灰色云,风卷沙尘刮过街道,广告牌哗哗响。夏明亮想起煤矿开工那天也是这天气,挖掘机破土时尘土遮天,他站土堆上抽烟,觉得脚下地在泛金光 —— 现在那金山成了压垮他的巨石。
中午十二点,"别有缘餐馆" 雅间空调结霜,屋里却闷得像蒸笼。魏明杰进门就扯领带,脸青得像茄子,西装沾着泥星子。
"夏明亮,你干的好事!" 他坐下抓起茶壶就灌,"非法占地传到县里,杨书记骂了我半个钟头!" 夏明亮递热毛巾:"魏书记消气,是我们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 魏明杰抹脸,"知道对乡里影响多大吗?下半年土地整理项目,国土局还能批指标?" 小陈赔笑插话:"我们也是急眼了,煤矿停工一天损失上万,乡里运输队还等着......"" 少提运输队!"魏明杰拍桌,碗碟晃动," 运输队是面子,可面子能当饭吃?现在国土局揪着不放,我这书记在乡里都抬不起头!"
雅间没人说话。夏明亮盯着剁椒鱼头,红辣椒像座小山,热气模糊了魏明杰的脸。他想起早上国土局宣传栏 "严格执法,服务为民" 的标语,现在脑子里只剩 "执法" 二字,看得人发怵 —— 而女儿的笑是唯一的光。
"魏书记," 夏明亮咬牙,"下午的会,您能不能帮着说两句?煤矿不开工,乡里就业税收都受影响...... 修路也是为乡里发展,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魏明杰沉默会儿,甩给他支烟:"不是不帮你,吴良友油盐不进。去年乡里调建设用地,他卡了三个月,最后找县里领导才办成。"
他点上烟:"这样吧,中午你再找他谈谈,态度放软和点。他要是铁了心整你,以后有你难受的。" 夏明亮点头,目光飘向窗外。街对面国土局大楼泛着冷光,楼顶的字像冰石头压在他心口。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又想起吴良友办公桌上的搪瓷杯,杯底茶叶像煤矿里的煤 —— 而他正在被埋住。
吃完饭,夏明亮让小陈先回,自己拎着黑色方便袋往国土局家属楼走。楼道飘着各家午饭香,不知谁家炒辣椒呛得他咳嗽。吴良友家在西楼,防盗门贴着 "出入平安" 春联,"平" 字一点蹭掉了。
敲门时他心跳如鼓,耳朵嗡嗡响。开门的是吴良友媳妇王菊花,穿着家居服系着围裙,拿锅铲一脸诧异:"你是?"
"我是安泰煤矿的夏明亮,找吴局长汇报工作。" 他挤出笑,往门里探,客厅飘着红烧肉香,电视播午间新闻,"吴局长在吗?"
"他在阳台浇花,进来吧。" 王菊花侧身让他进屋,"老吴,有人找!"
夏明亮穿过客厅,看见吴良友背门站阳台,拿喷壶给君子兰浇水。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身上织出格子,像张网。
"吴局长。" 夏明亮开口,声音比预想稳。吴良友转身惊讶:"夏总?不是说下午开会吗?"
"想趁中午再说说煤矿的事。" 夏明亮把方便袋放茶几,里面东西显方方正正轮廓,"一点小意思,别嫌弃。"
吴良友盯着方便袋皱眉:"夏总,上午说了有事说事,别来这套。"
"就是点土特产,不值钱。" 夏明亮声音发虚,手指在裤腿蹭,"煤矿真有难处,罚款能不能少收点?"
"罚款下午开会说。" 吴良友坐沙发,指对面椅子,"坐吧,陪我聊聊。"
夏明亮坐下,看见茶几报纸头版是 "全县土地执法专项行动",配图是吴良友穿制服站挖掘机前讲话。
"知道我为啥当国土局长?" 吴良友倒茶,"二十年前我在乡里当土管所所长,有企业非法占地,我带人去拆,老板找县里说情我没给面子。后来老板进去了,骂我 ' 迟早遭报应 '。"
他抿口茶:"现在想那时候真傻,以为守原则就天下太平。" 夏明亮只能点头。
吴良友目光落他脸上突然笑了:"夏总聪明人,该知道啥叫 ' 识时务 '。煤矿想长远,得懂规矩。"
夏明亮心里咯噔,想起魏明杰说杨书记支持,赶紧接话:"吴局长说得对,我们懂规矩,以后多跟您学习。您看下午的会......"
"下午的会秉公处理。" 吴良友打断,指阳台,"看那盆君子兰,我养了十年每年开花。养花跟做官一样,得有耐心细心,急不得。"
夏明亮看君子兰,叶子厚实绿叶脉络清晰。他想起煤矿巷道,纵横交错得精心规划,急了会塌方 —— 自己就是太急才走到这步。
"您说得对,我们太急了。" 他起身,"那您歇着,下午准时来开会。" 告辞时方便袋还在茶几上。
走到楼梯口,他听见关门声和塑料袋翻动声。摸西装内袋,银行卡还在,后背冷汗却凉透了。
回车里他给小陈打电话:"去财务室,把保险柜里八万现金用报纸包好送我办公室,别让人看见。" 窗外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
发动车子,雨刷器摆动。后视镜里,吴良友家阳台的君子兰在风里晃,叶片水珠像眼泪,让他想起女儿病床上的泪 —— 今早护士说后续治疗还需十万,而这八万是煤矿最后能动的钱。
手机震动,是医院催费电话。他咬牙挂断,方向盘汗渍洇出手印。路过松鹤乡卫生院,看见去年煤矿建的输液室亮着灯,老人打点滴,窗户映出他的小车疾驰的影子。
煤矿办公楼前,小陈抱着用报纸包好的现金等在雨里:"矿长,钱凑齐了。黄军说吴局长下午开会带财务室的去核账。" 夏明亮接过纸包,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想起女儿出生时的襁褓,却压得喘不过气。
会议室里股东们围着财务报表吵,陈老板拍桌要退股。夏明亮把纸包摔桌上,报纸散开露出现金:"这是八万,先顶着!下午开会谁也不许乱说话!"
雨声变大砸在屋顶像擂鼓。他盯着墙上 "生命至上" 的标语,被煤炭烟子熏得发黄,想起被困矿工救出时说 "信你"。那一刻他明白,扛的不只是罚款,是五十多个家庭的生计。
下午两点,夏明亮准时出现在国土局会议室。吴良友坐主位,面前《土地管理法》翻开,书签夹在第七十七条。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条纹,像煤矿井下的钢架。
"夏总来得早。" 他推过一杯茶,水面茉莉花瓣打转。
夏明亮把茶杯磕在桌上,朝着吴良友笑了笑。
吴良友翻开财务审计报告,钢笔在 "应急救援支出" 栏画圈:"煤矿上月花十五万买水泵?" 他突然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你女儿还有手术费要交,是不是指望煤矿早日开工?"
空气凝固。夏明亮想起今早妻子哭着说 "医生说不能再拖",他的指甲掐进掌心。
吴良友起身从保险柜拿出牛皮纸袋,倒出的全是他妻子在县医院的化疗单据,最新一张正是他托人送慰问金那天。
"我姨妹是主刀医生。" 吴良友声音低下去,"她知道安泰的事,昨天还骂我不近人情。" 他推过一份文件,"路可以修,按新方案来。架桥的钱,我帮你申请以工代赈项目。"
窗外雨停了。夏明亮走出国土局,看见魏明杰站台阶下,捏着市国土局传真 —— 安泰煤矿被列入 "民生保障类企业",罚款暂缓执行。
"刚接到电话," 魏明杰拍他肩膀,"任书记说,耕地保护要严,企业困难也要考虑。"
夕阳照在 "为人民服务" 的石碑上。夏明亮给妻子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女儿笑声:"爸爸,我明天就能出院啦!"
他抬头看天,乌云散开,像吴良友那杯茶里沉底的茉莉花瓣。
煤矿方向传来机器轰鸣,是停工三天后首次开机。夏明亮想起黄军说的 "关系是生产力",但此刻更明白,在这深山小县,比关系重的,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生活。
他走向停车场,公文包里的架桥图纸边角被汗水浸皱,却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一条能走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