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城墙拐角处,远处阴影里突然站起一个灰袍光头的身影。
月光照在他圆润的光头上,映出一层惨淡的青白。
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布袋和尚”说不得。
他那张常年带笑的圆脸此刻绷得死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说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韦一笑身旁,灰布僧鞋踩在城砖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蹲下身时——那曾经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寒冰绵掌”,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指甲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老蝙蝠!”说不得的嗓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
他正要伸手搀扶,却见韦一笑突然睁开浑浊的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摆了摆手。
这个动作让说不得如遭雷击——三十年来,这个总爱讥讽他“假慈悲”的老友,第一次在危难时拒绝他的帮助。
城墙根下的阴影里,说不得的灰袍被夜风吹皱。
他圆胖的手指死死攥着挂在腰间的“乾坤一气袋”,若是往日,他早就挥着布袋冲上去了,可方才他真的怕了。
那恐怖的一幕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靛青道袍的年轻人,掌心竟像无底洞般将韦一笑毕生功力抽得干干净净!更可怕的是,韦一笑那瞬间干瘪的身躯和白发。
“布袋和尚”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试探性地往韦一笑体内输送了几股内力,却如泥牛入海。
月光下,韦一笑的嘴唇己变成乌青色,没有一丝血色,嘴角还在微微颤抖,皮肤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寒毒失去内力压制,正疯狂反噬。
说不得猛地扯下腰间“乾坤一气袋”,
这宝贝布袋平时能装千斤重物,此刻却轻飘飘地罩住了韦一笑蜷缩的身躯。
他触到老友的胳膊——那触感不像活人的肢体,倒像一截冻硬的枯木。
说不得和尚突然背起布袋朝着光明顶方向发足狂奔,疾逾奔马。
他灰布僧鞋踏过戈壁的碎石,每一步都溅起高高的沙尘。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鼓胀的布袋在背上一颠一颠。
夜风中,隐约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撑住啊老蝙蝠...”
-----------------
裴硕刚踏进后厨门槛,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混合着花椒的麻、辣椒的烈,以及鸡肉与土豆炖煮后的醇厚滋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灶台边,圆脸师弟正挥舞着一柄铁铲,在宽大的铁锅中不断翻炒。
金黄的鸡块与棕红的土豆在滚烫的油中滋滋作响,裹着红亮的酱汁,随着铲子的翻动而跳跃。
瘦高师弟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把香料,指尖轻轻一搓,孜然、辣椒粉和八角便纷纷扬扬地撒入锅中。
香料与热油相遇的瞬间,爆出一阵辛香的白烟,呛得他眯起眼,却仍不忘咧嘴一笑:“再焖一会儿,汤汁收浓就更入味了!”
静慧师妹踮着脚尖,手里捧着一个空木盆,身子一跳一跳地往锅里张望。
杏黄色的腰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髻上的红绳穗子也跟着一颤一颤。
她鼻尖微皱,嗅了嗅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师兄,土豆软了吗?我饿得能吞下一整只鸡!”
圆脸师兄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转头瞧见裴硕,眼睛一亮:“裴师兄来得刚好!这大盘鸡马上出锅!”说着,他手腕一抖,铁铲在锅边敲出清脆的声响,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愈发浓烈。
静慧闻言,立刻转身,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木筷叨出一块往前一递:“裴师兄快尝尝!我偷吃了一块,香得舌头都要吞下去啦!”
戈壁的寒风渐渐平息,客栈内却灯火通明。
青翼蝠王的惊扰反倒让众人睡意全无,峨眉弟子们索性张罗起了宵夜。
楼下大厅里,几张榆木方桌被并在一起,桌角相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醒了趴在梁上打盹的沙鼠。
静慧像只忙碌的雀儿,抱着比她人还高的碗筷摇摇晃晃走来。
圆脸师弟紧跟着端着铜盆从后厨钻出,盆里堆成小山的吐鲁番瓜果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甜香混着冰凉的雾气在厅内弥漫。
“让让!烫着!”瘦高个师兄用铁钳夹着烤架冲进大厅,刚出炉的羊肉串滋滋冒着油花。
他手背被炭火熏得发红,却得意地展示着焦黄油亮的成果。
丁敏君皱眉避开飞溅的油星,玄色道袍的袖口却沾上一粒孜然,被她用指甲狠狠弹开。
宋青书月白道袍的袖口挽起三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提着鎏金铜壶为众人斟茶,壶嘴悬在周芷若杯口三寸处,水流如银线垂落竟不溅起半点水花。
周芷若颔首致谢的刹那,他指尖一颤,壶嘴突然偏斜,滚烫的茶水在桌面漫开一片深色痕迹。
“宋师兄当心烫着。”周芷若抽出素帕轻按水渍,宋青书耳根顿时红得像是被戈壁夕阳灼伤。
灭绝师太倚在太师椅中,枯瘦的手指轻叩倚天剑鞘。
老尼姑难得舒展眉头,看着年轻弟子们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道:“芷若,吹一曲风陵渡吧。”
周芷若从腰间锦囊取出玉箫时,象牙白的箫管在灯火中流转着温润的光。
她指尖抚过箫孔的动作,像是触碰一段尘封的往事。当红唇轻触吹口的刹那,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连烤架上的油爆声都变得遥远。
箫声初起时如清泉滴落深潭,渐渐化作大江奔涌。
某个转调处突然扬起三分孤绝,恰似当年郭襄在风陵渡口初闻神雕侠的悸动。
宋青书捏着茶盏的指节发白,他从未听过这样清绝的曲调。
裴硕手里把玩的蜜饯早己忘了送入口中。周芷若侧影被灯火镀上金边,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随气息微微颤动。
这画面突然与记忆重叠——月色下,任盈盈也是这样执箫而立,衣袂被山风掀起同样的弧度。
她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在火光中格外生动,泪痣随着气息流转时隐时现,像是曲谱上最精妙的装饰音。
灭绝师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静玄慌忙递上的药碗却被推开。
老尼姑浑浊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烛火,恍惚间竟像是看见西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还不是灭绝,而是方家那个爱听郭襄祖师吹箫的小姑娘。
夜风突然掀起窗纸,裴硕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时咽下的不知是葡萄酿还是某种更苦涩的滋味。
宋青书偷眼望向周芷若的侧脸,心想能得此佳人红袖添香,怕是皇帝也不愿做了。
他却没注意到,周芷若的目光穿过袅袅箫音,正落在那个漫不经心把玩酒盏的身影上。
箫声最后一个清越的音符如露珠滴落,在烛火摇曳的大厅内久久萦绕。
周芷若缓缓放下玉箫,指尖还留恋地轻抚过箫管上细腻的纹路。
静慧第一个跳起来鼓掌,杏黄腰带随着她蹦跳的动作飞扬,发髻上的红绳穗子扫过身旁师姐的脸颊。
“好!”圆脸胖师弟的喝彩声炸雷般响起,他油光发亮的脑门上还沾着方才啃羊排时溅到的麻油。
这一嗓子引得武当诸侠也抚掌赞叹——宋远桥银须微颤,殷梨亭的掌声轻缓却持久,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浮现出罕见的笑意。
“裴师兄!来一个!”圆脸师弟突然用油乎乎的胖手捅了捅身旁的高瘦同门,两人交换了个促狭的眼神。
这声吆喝像火星溅入油锅,静慧立刻跟着起哄,她踮脚时杏黄腰带险些勾翻盛哈密瓜的琉璃盏。
几个年轻女弟子突然红了脸,却仍将青葱似的十指拍得发红,眼角余光不住往裴硕那桌瞟。
裴硕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葡萄酿在杯壁挂出紫红色的泪痕。
他也不知是烛火太暖还是酒意太浓,只觉得眼前众人的笑脸都蒙着层毛茸茸的光晕。
客栈柜台边那具落满灰尘的冬不拉突然闯入视线——胡杨木琴身上龟裂的漆纹像极了戈壁滩干涸的河床。
“叮——”他屈指弹了下琴弦,陈旧的共鸣箱竟震落簌簌沙尘。
众人倏然安静的刹那,裴硕己经抱着琴跳上方凳,靴底沾着的孜然粉簌簌落在丁敏君玄色道袍上,惹得她柳眉倒竖。
“来来,我是一个菠萝——萝萝萝萝萝萝;来来,我是一颗葡萄,萄萄萄萄萄萄萄,来来,我是一个香瓜......”裴硕的嗓音带着三分酒意七分戏谑,冬不拉琴弦在他指下迸出欢快的跳音。
他边唱边故意摇晃着脑袋。
满堂寂静中,高瘦师弟刚入口的葡萄酒“噗”地喷在宋青书月白道袍前襟。
武当少侠还未来得及皱眉,就听见“萄萄萄“的古怪拖腔——裴硕正用琴柄指着琉璃盏里水灵灵的绿葡萄,醉眼朦胧地对着周芷若挤了挤眼睛。
峨眉派小师妹们突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静慧笑得首接跌坐在贝锦仪怀里,撞翻了盛瓜子的漆盒。
老尼姑嘴角抽动两下,终是没忍住咳出了半声笑。
这动静像是打开了闸门,满厅顿时笑浪滔天。
裴硕突然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中踩到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向后仰去——
“哗啦!”他后背撞进堆满哈密瓜的条案,一片狼藉中,裴硕高举着仅剩一根弦的冬不拉,醉醺醺地唱着:“来来...”尾音未落,整个人己滑到桌底,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不知谁扔过来的西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