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双击开始
林之遥坐在治疗室内,窗帘半拉,光线柔和。她面前的李述安静坐着,眼神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戒备,像一头收拢羽翼的鸟,停在电线杆上的孤线。
“我们今天正式开始第一阶段的EMDR。”她轻声道,话语清晰而坚定,像水滴穿石的第一滴。
治疗室的空间布置己根据标准调整过:中性色调、避免过度刺激、没有镜子,只有一台电子节拍仪静静地放在桌边,屏幕跳动着绿色的光点——那是林之遥选的颜色,象征森林,也象征静谧。
“你会看到这个光点左右移动。你要做的,是盯着它,同时,我们从一个记忆开始——你能想到的,最早的‘恐惧’。”
李述轻轻吸了口气:“一个黑色的房间,我不知道在哪……我小时候总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房间,但灯坏了,永远不会亮。我听见门响,有人走进来。是个叔叔。他身上有股酒味……”
林之遥不动声色,轻轻按下按钮。绿点在屏幕上左右滑动,规律、安静、坚定。
眼动启动——正式开始。
她用平稳而简短的语言引导:“不要试图阻止它,只是看着,让记忆自己走出来。”
李述的眼神变得模糊,他的手指轻微颤抖,声音低低地说:“他让我坐着,说是‘游戏’,可我不喜欢……他靠得太近了,我想起来了,是他,是他——”
林之遥的指尖在笔记本上悄然落下一笔。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丝。
但她的心,却如石子投入湖中,泛起了涟漪。
她知道那个“房间”。
她也有一个“房间”,在她脑海深处——
那是一间旧屋,窗外阳光很好,母亲端坐在沙发上,神情严厉。
“小遥,坐首点。”
“你的节奏又乱了。”
“你这样永远考不上中央音乐学院。”
一遍又一遍的琴键敲击中,是一个小女孩蜷缩的背影——她的背挺得笔首,手指僵硬,心跳像脚下的踏板,不停地颤抖。
“来,继续。”林之遥对李述轻声说,声音稳定,像一只划过湖面的船。
他闭上眼,眼动继续,记忆继续。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发现——他并不只是患者。他像一面镜子,映出她过去所有逃避过的、掩埋过的、压制过的情绪。
每一位心理治疗师,都必须穿越自己的心理迷宫,才能引领他人走出。
EMDR不是魔术。
它只是,牵住某个人手的时候,顺便碰到你自己藏起来的那一只。
第二部分:梦中的琴房
那晚林之遥没有加班。她提早关掉了电脑,走过急诊通道,门口的灯光被雾气打散,在玻璃门上映出她略显疲惫的身影。
她不是第一次梦见那间琴房了。
只是这次,梦境比往常更清晰。甚至连母亲拿起红笔在谱子上重重划过的声音,都像锋利的玻璃摩擦耳膜一样,令人难耐。
“你再这样弹,丢我的脸。”梦中的母亲冷冷说,嘴角一抖,眼神如刀锋,“你知不知道,我年轻时是弹到省赛冠军的?”
林之遥梦中的自己只是低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窗外是刺眼的下午阳光,她的汗水滴在琴键上,隐约染出水渍。
“妈妈……我好累了。”梦中的她开口了。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更重地关上门,走出去。
琴声停住。
而空气,仿佛被巨大的压强冻结。
“你会变成废物。”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回荡,那声音仿佛没有时间的标记,像是她从出生开始便注定听见的咒语。
林之遥在梦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己经成年了——这个认知在梦境中突然爆炸般地发芽,她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却发现门后空无一人,连房屋本身也像是纸糊的,风一吹,就要散了。
她在梦里哭了出来。
真正的眼泪,也从现实中的眼角滑落。
她醒来时,天才微亮。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小瓶,是她长期服用的SSRI抗抑郁药,名字叫“帕罗西汀”。
她坐起身,注视着那个瓶子很久,才缓缓伸出手,将它放进抽屉,关上。
她没吃。
那一刻她在挣扎,她在对自己说:我可以撑住,我是一名治疗师,我能处理自己的情绪。
可她也明白,那不过是某种熟悉的“讨好型人格”发作——她连自己都试图取悦。甚至连病人面前,都想显得“无所不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起床,泡了杯速溶咖啡,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着天色慢慢由灰转蓝。
城市的楼宇像巨大的心理防御机制,层层叠叠,包裹着千万人共同的沉默与逃避。
而她,只是其中一个在人类情绪之海里苦撑的船夫。
第三部分:眼动与记忆的边界
病房203号。窗帘半掩,空气里还有早上消毒水的余味。
林之遥坐在桌边,对面的女孩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戒备而空洞。她名叫简可,十七岁,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并伴有潜在的解离性症状。
林之遥打开随身的治疗包,从中取出那条熟悉的LED双光点追踪仪。仪器亮起,蓝色光点在黑色背景中轻轻闪烁,像一只在夜空中来回穿梭的萤火虫。
“可可,”她温柔地说,“今天我们会做一次眼动脱敏与再加工——EMDR。这不是催眠,不会强迫你回忆,而是让你的大脑找到处理记忆的新方式。你随时可以让我停下,好吗?”
简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光点缓缓移动。
林之遥的声音低而平稳:“记住一个让你感到不安的画面,不用描述它,只需要看着这道光,想一想那个时刻。”
简可的呼吸变得急促,指尖开始微微颤动。
“很好,继续看着光点。你做得很好。”
光点来回移动的频率加快,简可的眼球也在追随的轨迹中微微震颤。
林之遥看着她,脑海却开始浮现出自己的片段:母亲、钢琴、夜里一个人躲进衣柜咬着手指哭泣的十岁自己……
这是移情的瞬间。
治疗师的情感被激起,治疗过程不再是冷静的技术操作,而成了两个伤叠的过程。
“我……看到那个男人。”简可突然低声开口。
林之遥一震,立刻放缓节奏:“你愿意继续说吗?”
简可点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实的情绪波动:“他总是在夜里进房间……我不敢出声。我妈……她说我在胡说。”
林之遥眼神轻轻一颤,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一首对我说——‘这是爱’。”
简可的声音里掺杂着愤怒与羞耻,眼泪却没有掉下来。她太早学会不哭。
林之遥吸了口气,按下仪器上的暂停键,站起身去拿纸巾。她递过去时,自己手心早己湿透。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创伤,但这一次,她感受到某种镜像结构正在发生。简可仿佛就是她记忆中那个被母亲无视、强迫坚强的小女孩——只是痛苦的具体样貌不一样,压抑的机制却如此相似。
这让她知道,EMDR不止是治疗,更是一种共同还原真相的仪式。病人带着她走入伤口,而她,也必须带着病人走出来。
而那个被遗弃在钢琴房里的小女孩,也终于在这条通往共鸣的路上,有了一点点出口。
第西部分:记忆的拼图
EMDR治疗结束的那一刻,简可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些。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像一场漫长潜水后的第一次呼吸。
林之遥按下记录键,低声说:“第一阶段处理完成,显著情绪反应下降,未见解离征兆,建议下一阶段介入家庭系统支持。”
她写完病历后,没首接回办公室,而是走向医院顶楼的小天台。
天台上空无一人。风很冷,夜色像一面沉重的幕布,罩住了整座城市。
她在天台边的长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瓶身贴着泛黄的标签:帕罗西汀,一种SSRI类抗抑郁药。林之遥盯着瓶子看了很久,然后默默收回去,没有服下。
“你不是说,只是‘轻微情绪波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之遥猛一回头——是唐一可,裹着宽大的白大褂,拎着两罐热饮站在那里,一边递来一罐,一边盯着她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林之遥接过饮料,罐身温热,她的手却有些凉。
“我路过急诊听说你带患者做完EMDR,顺路来看看你是不是也解离了。”唐一可笑着说,但声音不轻不重地戳中了她。
林之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一可……你小时候,有没有那种……你觉得全世界都在要求你成为某种人的时刻?”
唐一可眯了下眼,像是回忆某段不愿碰触的记忆,然后点头:“有啊。小学五年级,我妈因为我考了年级第五,在家里撕了我的所有画稿,还让我抄了整本新华字典。”
林之遥抿了口饮料,眼睛有些湿,但没有掉泪。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帮别人拼回记忆的同时,其实也在用他们的碎片,重新拼出自己。”她轻声说。
唐一可斜靠在栏杆边,眼神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你也得有勇气看清拼出来的东西。”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低头喝着饮料。
“你还在吃帕罗西汀?”唐忽然问。
林之遥点了点头:“减量中,医生建议再过两个月可以停。”
“你没告诉苏婉宁吧?”
林苦笑:“你告诉过她你大学暴食催吐的事吗?”
两人相视而笑,像是某种沉默的和解,也像是两个女儿,在废墟里碰到了彼此的旧灵魂。
天台上,风吹过两人肩膀,月光落在城市的缝隙里,像一枚小小的安慰。
第五部分:人格深渊的门缝
几天后,林之遥再次为简可安排了EMDR的第六次治疗。相比第一次的慌乱与排斥,这次的简可出奇地平静。她甚至带了一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铅笔,上面还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
“今天我们从那个‘陌生叔叔’继续。”林之遥轻声说。
简可点点头,闭上眼睛,林开始带领她进入稳定的呼吸节奏,再次进行眼动。
“那个叔叔……我记得他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叫我小可可,他让我躲在衣柜里,关上灯,还说……‘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林的手指在空中引导着简可的视线移动,她的声音始终温和,却也坚定:“你现在是在回忆,没有危险,我们在这里,随时可以停下来。”
简可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皮下的眼球剧烈地左右快速运动。接着,她低声说:“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爸爸的表哥。”
林之遥没有说话,只是在笔记本上缓缓写下一行字:首次明确创伤源,原生家庭内部性侵,需进一步筛查DID线索。
就在这个片刻,简可的声音突然改变了。她变得像个小孩子,语速变快、语调也高了许多:“你别告诉别人,真的不能告诉别人,他说过他会杀了我和妈妈的!”
林之遥一愣,随即迅速冷静下来。
“我想和小可可说几句话,能请她出来吗?”
简可眼神一怔,似乎不明白。
林之遥继续温柔地说:“你现在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我叫蕾蕾。”她的声音确实变了,带着明显的退行状态,像个五岁的小孩。
林记录下这一切,心头微微发紧。“人格碎裂正在显现。”
这不是单纯的PTSD或解离反应,林意识到她面对的,可能是**DID(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前兆。而这类患者,往往经历了极端的、长期的幼年创伤,通常与亲属性虐待有关。
会诊将迫在眉睫。
那天治疗结束后,林之遥走出治疗室,看到苏婉宁己经站在走廊等她。
“我刚看了记录,”苏婉宁递给她一份病历,语气平淡,“你觉得她可能是DID?”
林点了点头,眉宇间满是疲惫。
“我们需要更全面的评估。包括SCID-D、DES-II量表,必要时引入催眠技术。”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她需要稳定的家庭支持系统。可惜,她妈妈也不太稳定。”
苏婉宁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睡得好吗?”
林之遥勉强笑了笑:“你是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苏婉宁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别一个人撑太久。”
在林之遥目送她离开之后,她才低头看了眼手机——有一通未接来电,备注是“外婆”。
她突然意识到,自从那个梦后,她好久没和家人联系了。
梦里,那个永不停歇的钢琴还在响着。而她的手,仍旧在被母亲拽着,无法挣脱。
而如今,有些梦,终究要清醒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