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你们要接一个案子。”
苏婉宁还没从早上的电视采访状态切回来,就被院长叫进办公室。她刚刚在《焦点对话》中为国家心理健康立法草案辩护,面对着台下一众质疑“心理治疗等于安慰剂”的声音,她语气从容,手指稳得仿佛握着手术刀。
“具体什么案子?”她脱下外套,坐下前看了眼桌上的文件夹,封面盖着“特急”红章。
“群体性创伤事件。东城区一所重点中学,五名高二学生,在同一天分别尝试自杀。”院长语调压得低,却挡不住声音里的惊慌,“幸好都救了回来。但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都声称‘听见相同的声音’,‘看见相同的景象’,而且坚信自己是某个‘预言中的牺牲者’。”
“Folie à plusieurs。”苏婉宁皱眉,瞬间反应出精神病理学术语,“集体妄想症?”
“准确来说,是共享幻觉。”院长把那一沓资料推过去,语气艰涩,“而且不止学生。班主任、几位家长,甚至校工,也有类似陈述。这种蔓延速度……不符合一般心理疾病的传播路径。”
她没有立刻说话,眼神游移到窗外,灰霾沉沉,城市像是一场过曝的旧胶片。
“我们需要你、林之遥,还有唐一可一起组成联合干预组。”
苏婉宁轻轻点头,翻开档案第一页,照片上是五个苍白面孔的孩子,眼神惊惶,仿佛经历过战争。“他们真的见过什么吗?”她问。
“我们不知道。”院长叹息,“新闻媒体己经嗅到了味道,现在是医院的试炼时刻。你们必须接住它。”
“林之遥答应了吗?”
“她昨晚看完资料后哭了半宿。”
“唐一可呢?”
“她……还在沉默。”
苏婉宁合上档案,动作缓慢,一如她多年的职业惯性。“这个案子,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
第二部分
“你相信‘集体幻觉’这种事吗?”
林之遥抱着厚厚一叠病例,站在医院心理评估中心门前,声音轻得像是怕吵醒什么。她这几天的眼底青黑,像是被时间一点点啃咬。
“我相信人的精神,是可以互相感染的。”苏婉宁淡声说,她手里拿着平板,一页页滑过那五名学生的初步访谈内容。“但我不相信解释权只能交给症状。”
“他们都说那个声音来自‘墙后’,还说‘夜里星星是假的’。这种话一个孩子说出来,你会觉得是诗意;五个孩子一起说,就变成灾难了。”林之遥叹气。
她们走进评估中心,门还没完全关上,就听见一阵低语,从诊室最里面传来。是唐一可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如果我不跳楼,就会有别人替我跳。”
她在给其中一个学生做戏剧性访谈。她采用了一种风险很高的“情境还原法”,试图通过模仿患者的语言,诱导他们把情绪讲出来。
唐一可今天一身黑衣,头发扎起,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冷峻得多。她看到两人时并没回头,只是轻轻说了句:“别说话,他刚刚开口。”
那个学生,大概十七八岁,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他嘴里念着:“我们在梦里醒着,梦外死着……”
林之遥眼皮猛地一跳。
“这不是他们学校的墙上涂鸦吗?”她低声问。
“不是。”唐一可平静道,“是这五个人独立写在他们各自日记里的第一句话。”
苏婉宁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也许并不是一场“病”,而是一种时代语言,一种无法被诊断却正在蔓延的,集体性的裂隙。
第三部分
那天下午,评估中心临时召开的紧急案例讨论会上,气氛比往常更沉重。
“他们不符合典型精神病谱系的分类。”一位资深临床医生指着幻觉评分表,“而且几乎同时发病,没有家族史,也没有重大创伤,按标准流程报告,最多算‘情感性障碍’,但这太表层了。”
“我们看到的是结果,但诱因被隐藏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苏婉宁将一张时间轴展示在屏幕上,上面是五位学生症状爆发前后各自的动态记录。“在半年前,他们参与了一个名为‘真实地图’的地下论坛,核心话题是:如果一切都被建构,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们是被哲学逼疯的?”有人讥讽道。
“他们是被失去信任的现实逼疯的。”苏婉宁平静回应,“这个时代的青少年,他们的问题往往不是来自‘童年创伤’,而是来自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崩塌。”
“但我们该怎么干预?”林之遥的声音微哑。
“我们不只是医生。”唐一可抬头,语气冷冽,“我们是‘可信任的成年人’。如果他们不相信父母,不相信学校,不相信任何社会制度——那最后一环,是我们。”
她站起身,缓缓扫过所有人:“但请记住,我们的语言,在他们看来,也可能只是另一种谎言。”
房间陷入死寂。每个人仿佛都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靠药物调节的危机。这是一次集体意义的坍塌,一次时代语境下的精神失重。
“我们必须联合干预。”苏婉宁说。
“用什么方式?”林之遥望着她。
“用他们的语言。”苏婉宁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先,从听见开始。”
第西部分
“我们能不能见他们?”林之遥追上苏婉宁时,两人正走在走廊尽头,隔着玻璃,五位学生正分别接受观察治疗。
“要等审批,”苏婉宁没有回头,“但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换个方式?”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刚入行的时候,有个叫‘非结构化小组干预’的案例吗?不设诊疗椅,不开病历,只创造一种‘共在’的空间。”
“可这是精神病房,不是灵性空间。”林之遥皱起眉,“你说的更像是——存在主义干预。”
“不是‘像’,而是‘必须’。”苏婉宁顿住,眼神第一次透出罕见的坚定,“如果这群孩子的痛苦来自世界的荒谬与虚假,那我们不能再用确定性的语言去压他们。我们要制造一个不判断、不分析、不治疗的空间。让他们说,哪怕说的是疯话。”
“你是在挑战临床。”林之遥低声。
“我在挑战一场集体幻觉背后的现实。”苏婉宁低声回应。
那一刻,她们对视片刻。不是对抗,而是确认。
“唐一可会支持的。”林之遥轻声说。
“我己经发消息给她了。”
与此同时,唐一可正在另一个楼层的黑箱剧场内,对着一群沉默的实习生做心理剧训练。手机震了一下,她看完那条消息,沉默几秒,然后低声对助理说:“下周,排练取消。我要借这个剧场三天。”
她不需要再问任何背景。苏婉宁说要“建一个空间”,她就知道,这不只是治疗,这是一场战役。
对抗的,不只是病症。而是社会不肯承认的精神性疾病本身。
第五部分
整个医院都因为这起事件变得异常安静,连平时最活跃的走廊,都显得格外空旷。每一位医生、每一位护士似乎都在等着某个结论,等待这场群体创伤事件的“解药”。但那种解药并不在任何传统的治疗模式里,它不会通过药物,也不会通过硬性的诊断标准来完成。
苏婉宁站在玻璃后,目光穿过那些被监控的孩子们,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五个个体,而是一个破碎的社会系统,急需疗愈的社会创伤。她想起曾经有人告诉她,心理学和医学的不同之处,是它无法简单地解决症状,它得触及病根,得与患者的生命轨迹共振,而非单纯把痛苦切割成一个个临床标签。
“我们要怎么去定义这些孩子的病?”林之遥依旧在质疑。
“不定义。”苏婉宁依旧简洁回答。
“那不是挑战治疗原则吗?”林之遥感到困惑,“这就像不做任何干预,难道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疯掉?”
“我们是去看,而不是治疗。”苏婉宁转身,目光依旧坚定,“去看他们的痛苦。理解他们,理解背后更大的创伤。或许,我们无法替他们承受,但至少可以给予他们一个空间,让他们自由表达,哪怕他们的情感和思维是混乱的。”
唐一可这时也赶到了。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低头,快速浏览了相关的病历资料。她知道,苏婉宁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无的放矢。那一刻,她能感到一种久违的共鸣,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她抬起头,看着两位同事,深深点了点头。
“好,我们就做。”她终于发声,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们该怎么做?”林之遥显得有些不安。
“我们给他们一个空间,不是为了让他们变得‘正常’,而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去‘暴露’。”苏婉宁开口了,“我们将设立一个特殊的空间,让他们自由表达,不用担心被审视、被评价、被治愈。没有对错,只有感知。这是他们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能够在一个无条件的环境下表现自己。”
唐一可的目光也变得愈加坚定。“我们三个人,组成这场实验。没有标准,没有规则,只有彼此之间的联系。”
“这不只是一项实验。”林之遥看着两人,心中升起一股沉重感,“我们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孩子们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集体症状。”
“是的。”苏婉宁轻声回应,“我们在这里做的,不是治愈他们,而是给他们‘一个存在的空间’。就像我们自己,每个人也都有过那种,被忽视、被压抑的时刻,无法找到真正的声音,无法在这世界上站稳。”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唐一可问。
“如果我们真心对待他们,不是从治疗师的高高在上,而是平等的‘人’,我相信他们会相信。”苏婉宁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坚定。
唐一可深吸一口气,“那就开始吧。”
她们并肩站在医院的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三个女人,三个职业的高峰,站在面临重大抉择的岔口上。对她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治疗,更是一场关于**“存在”**的实验,是关于如何在一个撕裂的世界中重新定义“治愈”的尝试。
那一刻,苏婉宁、林之遥与唐一可之间的眼神交流,不再需要言语。她们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斗,但它有可能改变的不仅是这群孩子,还有她们自己的生命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