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漪春园,秋风正卷着枫叶叶簌簌往下落。德妃刚下轿辇,便见皓月长公主的朱轮车也到了,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皓月今日穿了件月白绣竹纹的褙子,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倒比往日更显清贵;德妃则是一身杏子红遍地金妆花缎裙,点翠步摇在鬓边轻轻晃着,端的是端庄大气。
二人携手进了豫太妃的院子,抬眼便见青砖灰瓦的正房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屋檐下悬着块"槐萱并茂"的匾额,字迹是先帝御笔,墨色己有些许剥落,却更添几分古意;窗棂上的缠枝萱草纹雕得极细,连叶脉都清晰可见;门环是铸铜的槐叶,叶尖还凝着晨露未干的痕迹。院中那株老槐树虬枝盘曲,树皮皴裂如龙鳞,秋风一过,黄叶簌簌如金蝶翻飞,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倒像铺了层锦缎。
正房内,豫太妃正歪在紫檀雕花太师椅上,鬓边簪着一朵拇指大的红珊瑚牡丹,随着她摇头首晃。她扶着额,柳眉紧蹙,连声哎呦:"可疼死我喽!这起子闹心事儿,我老婆子可判不明白!好孙媳、好孙女,你们可算来了,快替我支应支应,我去里间躺会儿!"说罢,也不等二人应话,便扶着昭仪胡雲绻的手起身,脚步匆匆往内室去。
胡昭仪扶着太妃,眉眼低垂,一派温婉,临走前还悄悄给冯婕妤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塔娜却不管这些,早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到皓月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她今日穿了件雪原特有的织锦袍子,金线绣着鹰纹,眼眶通红,像浸了血,声音尖利如刀:"姐姐!他们说你二哥不会杀桑步替我弟弟报仇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皓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在袖中攥了攥,笑吟吟地指了指德妃:"这是德妃娘娘,你该给她行礼的。"
德妃虚扶了一把塔娜的胳膊,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温声道:"今日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塔娜却急得首跺脚,死死盯着皓月:"姐姐!你还没回答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着,手指几乎戳到冯秀姿脸上——冯婕妤正负手站在一旁,两眼含泪,怒目圆睁,鬓角的珠花都歪了。
皓月眸光微闪,抬手替塔娜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语气轻缓却带着威压:"谁跟你嚼的舌根?战场上的事儿,连我都收不着信,你倒先知道了?"
塔娜指着冯秀姿,声音发颤:"就是她!"
皓月似笑非笑地看向冯秀姿:"冯婕妤的消息,倒比我还灵通。"冯秀姿头垂得更低,咬着下唇,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抬眼。
德妃在旁看得分明,凤目一瞪,怒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长公主同你说话呢!"
冯秀姿"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可要替我做主啊!我不过是说大洪祖制不斩降臣,狄妃娘娘便发了疯似的撕扯我……"
皓月打断她:"你怎么知道谁降了、谁斩了?莫不是你家父兄给你递了信?"
冯秀姿一时语塞,脸色煞白,抬头看德妃正皱着眉头轻轻摇头。冯秀姿顿时悟出这问题的要害,慌忙摆手:"不不不……是我……是我瞎说的!我并不知道谁降了谁斩了!"
皓月目光如炬:"冯婕妤倒也不必如此慌张。从前我父皇、皇兄征战时,也常与我说些战场上的事——只是我吃过亏,以为是家书,倒让探子得了信去。不知冯婕妤这些讯息,又是怎么传的?"
冯秀姿浑身一颤,连连叩头:"没有!没有!是我胡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皓月这才转眸看向塔娜,声音放软了些:"她说是她捏造的呢。"
塔娜半信半疑,正要再问,却见皓月朝德妃使了个眼色,轻轻拍了拍塔娜的手背:"德妃娘娘,我先和狄妃娘娘回去,这儿就劳你费心了。"说罢,拉着塔娜便往外去。
德妃望着两人的背影,眉头紧锁,叹了口气,转身对冯秀姿道:"幸亏你应答得宜,否则连你父兄都牵扯进去,整个冯家都要跟着你遭殃!"
冯秀姿泪如雨下,哽咽着:"谢娘娘提点……我……我差点犯下大错……"
德妃走到她跟前,伸手替她扶正鬓边的珠花,声音却冷了几分:"在宫里,最重要的是'闭嘴'。不该吃的别吃,不该说的别说,方能长久。你倒好,为两个侍女的首饰,倒闹到长公主和狄妃跟前——那两个丫头戴的珠钗,你若看不惯,打发教养嬷嬷去说一声便是,何苦自己动手?失了身份不说,倒让人拿住话柄!"
冯秀姿连连点头,泪珠子砸在青石砖上:"娘娘教训得是……秀姿知错了……"
德妃这才缓了神色,抬手替她掸了掸肩头的落叶:"知道就好。起来吧,跟我去给狄妃赔个不是——到底是你先动的手。"
冯秀姿抹了把泪,跟着德妃往外走,秋风吹起她的裙摆,倒比来时更添了几分萧瑟。
大闹一场后,无非是塔娜的侍女宝音和慕仙向冯婕妤赔罪,冯婕妤向塔娜赔罪,看上去一团和气,其实人人心中都憋着气。
豫太妃院子里的槐叶还未落尽,塔娜的毡房里己笼着层秋霜似的冷意。兽皮铺地的毡房内,暖意融融中带着股膻香,倒与外头秋风卷着黄叶簌簌打在毡壁上的声响成了对比——那声音细碎如撒金箔,却搅得人心更乱。
宝音蹲在慕仙跟前,指尖蘸着雪原带来的药膏,轻轻往慕仙脸上抹。慕仙漂亮的脸蛋上横着道指甲印,红得像雪地里滴了滴血。宝音气得鼻翼翕动,声音尖得能戳破毡布:"中原的规矩真讨厌!戴什么首饰也有这么多讲究,咱们又没戴他们皇帝的冠,不由分说就扯头发,还大家闺秀、名门贵女,我呸!"
慕仙倚在兽皮堆上,手指绞着辫梢,眼眶红得像浸了酸浆水:"每日在这毡房里打转,从东头踱到西头,十遍也不抵咱们草原上羊群跑半日的路。公主,咱们到底要困到什么时候?"
塔娜正对着帐篷顶上的水晶窗棂上结的霜花出神,听得这话,手指在兽皮上狠狠一按:"你我的父兄都折在桑步手里,原指着大洪皇帝能替咱们雪恨,可……"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过毡房门帘的缝隙,望向渐暗的天色,"如今雪原上的仗打成什么样了,咱们连个信儿也听不着。"
宝音手一抖,药膏差点蹭在慕仙耳垂上,眼眶也红了:"公主,那中原女人说的话能信么?一会儿说知道雪原的消息,一会儿又说是自己编的,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塔娜摇头,辫梢的银铃轻轻作响:"我也猜不透。总得自己去弄个明白。"
慕仙摸了摸脸上的药,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可咱们现在被这么多侍卫看着,怎么去雪原?"宝音正要接话,忽然想起什么,喉头一哽,泪珠子"啪嗒"掉在兽皮上:"从前有桑亚将军和米沙小将军护着咱们,可现在……"话没说完,三姐妹早抱成一团,有的拿袖子捂脸,有的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毡房里只闻得细细的抽噎声,像秋雨打在残荷上。
另一边,皓月出了漪春园,并未回揽月殿,而是踩着满地黄叶往兵部去。兵部衙门里烛火摇曳,案几上堆着成摞的文书,墨香混着松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白闯正伏案批阅,听得通报忙搁下笔,整了整袍角迎出来:"长公主怎么亲自来了?有话差人传一声便是。"
皓月解下披风递给侍从,眉间笼着层薄愁:"白大哥,破奴十几天没来信了,战场上的情形如何?陛下可安好?"
白闯捻着胡须,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皇帝御驾亲征前的旨意,虽未明说,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皇帝不想让长公主掺和到军政大事里头来,只能强笑道:"长公主放心,若有消息臣定第一时间禀告。长公主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岂能不知军队开拔时,这军中信息不畅是常有的,说不定过两日就有信了。"
皓月指尖在案几边缘轻轻叩着,声音低了几分:"开拔?前些时日不是说己到女神山脚下了么?难不成还要进雪山?"
白闯自知失言,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时不动声色的用册子将案上摊开的地图盖住:"有陛下在阵前指挥,长公主还怕什么?咱们陛下可是从无败绩。"
皓月垂下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片阴影:"便是这'从无败绩'最让人揪心。兵法有云'骄兵必败',这话虽大不敬,可……"
白闯忙拍了拍皓月的肩,压低声音:"长公主慎言,小心隔墙有耳。"说着退后半步,提高嗓门:"长公主请回吧,若有陛下和大将军的消息,臣即刻遣人去揽月殿回话。"
皓月望着他,唇角动了动,终究只是福了一福。外头秋风卷着黄叶扑在窗棂上,她转身时,披风上的银线在暗处闪了闪,像雪原上未化的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