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皓月猛地抬头瞪大双眼看向皓曜，鬓间金累丝凤簪乱颤，杏眼圆睁似要喷出火来，"狄妃果然是塔娜！"
皓曜执起青玉茶盏浅啜一口，凤目斜挑，"我当你是个聪明的，原来你的那些探子围着雪原车队转了月余，竟连个亡国公主的底细都摸不清。"他忽地轻笑出声，"到底是皇妹调教人的本事不如从前，还是说金虎有了长进啦。"
"二哥！"皓月急步上前，"你可知塔娜是谁？你怎敢纳她为妃！"
皓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斧："她不过是雪原上最后一株带刺的蔷薇，朕亲手将她移栽到中州沃土，岂不正是天作之合？"
皓月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在雪肤上烙下月牙痕："塔娜的外祖莫悟，便是你我的外祖穆道正！"
"啪嗒"一声，玉斧磕在金丝楠木案上，惊得守在门外的宫人浑身一颤。皓曜缓缓支起半身，凤眸眯成一线，恍若蛰伏的猛兽嗅到了血腥："你是说……当年奉旨出使肯特便'殉国'的外祖，竟在雪原娶妻生子，还成了肯特王庭的国舅爷？妙啊！"
"妙？"皓月踉跄后退半步，"外祖通敌叛国，二哥竟说妙？"
"何止是妙。"皓曜霍然起身，十二章纹衮服下摆扫过满地碎光，金线绣的日月星辰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塔娜身上流着穆家血，朝堂上那些迂腐老臣便再嚼不了舌根！待我与她诞下麟儿，那孩子生来便带着雪原神鹰与大洪真龙的印记。"他负手踱至窗前，暮春的飞絮沾上玄色衣袂，"肯特在雪原盘踞百年，若大洪能与他们共主天下，何愁那些蛮部不俯首称臣？"
"可史册要如何写外祖？"皓月的声音裹着颤栗。
"史笔如刀，却在我掌中。"皓曜倏然转身，"去把太庙里外祖出使北塞的册谟取来，我要亲笔添上句'潜伏敌营，暗助天兵'。"
皓月踉跄扶住多宝阁，她望着二哥映在十二扇紫檀雕云龙屏风上的影子，忽觉那九五之尊的威仪压得人喘不过气："二哥，从齐端儿到杨静姝，如今又是塔娜……在你眼里，女子是否从来都是棋盘上的黑白子？"
"放肆！"皓曜猛然拂袖，案头狼毫笔架轰然倒地，"朕是天命所归的帝王！这天下万民皆在我股掌之间，天下之士谁不是为我所用？女子又如何？我与你说的是大洪开疆拓土的大业！你竟为着些儿女私情……"
"陛下。"皓月忽然屈膝跪下，九翟冠东珠在青砖上迸出细碎清响，"求您……让臣妹见见塔娜。"她仰起脸时，烛光在眼底投下细碎金箔，恍若雪原上未化的冰凌，"可好？"
月白风清，漏尽更深。漪春园角门吱呀一声轻响，一辆青帷油壁车悄然进了漪春园。
皓月下了马车提着裙角，一路首奔那白色毡房。今日没人阻拦，及至近前方看清，那毡房外壁以西域雪驼绒混着天蚕金线织就，檐角垂挂的珊瑚珠串随风声叮咚，帐顶天窗嵌着透雕羊角琉璃，月光透过时将内壁蹙金绣的百兽图腾映得明明灭灭。西壁环列银胎嵌宝的兽首支架，架上悬着西域进贡的缂丝帐幔，帐下紫檀雕花矮几上，各色时鲜果蔬散发着清新甜美的果香。地上整张黑貂皮毯铺至毡壁，边角处露出波斯进贡的葡萄纹织锦，踏上去软若无物，连靴底都似陷在云端里。
塔娜还是那副肯特公主的装束，只是那双惯常盛着星子的眸子己黯如死水，早己没了雪原上娇俏少女的气息，小小的一个人坐在毡房的深处，曾几何时雪原上最娇艳的格桑花，如今形销骨立缩在虎皮褥中，仿佛是一个即将被被巨大的白色怪物吞噬的猎物。
“塔娜！”皓月提着裙裾疾走几步，忽见那人影瑟缩，忙放轻脚步。指尖轻轻抚过塔娜凹陷的面颊，原是苹果般圆润的腮边己瘦得能摸到颧骨棱角。皓月两眼含泪，“吃了很多苦吧。”
塔娜木然摇头，“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哥哥待我不薄。”
皓月执起她冰凉的手，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都没有你的消息。”
塔娜脸色淡然，“我和弟弟根本没有逃出多远，就被粲渊部给擒住了，他们将我藏了起来，你的人是找不到我的。”
皓月以帕拭泪，“不是说桑亚将军护着你们吗？他人呢？你弟弟呢？”
“我们势单力薄，刚出了王城，舅舅和弟弟，还有米沙，他们便……”塔娜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吐出西个字，“尸骨无存。”
皓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道说什么可以安抚塔娜的心，她本是雪原上受尽千般宠爱的小公主，如今国破家亡，转眼之间失去了母亲、弟弟，亲人还有情人。皓月和塔娜执手无言，静静地坐着。
终是皓月先开了口，她皱着眉头，不知要如何表达，“你如今……我二哥……”
“我是自愿的，”塔娜低着眼眸，“当我得知粲渊要拿我和大洪交换盟约，我便……”塔娜顿了顿，抬起眼眸看向皓月，咬牙切齿道：“卡萨毁我家园杀我母亲，粲渊的禽兽砍了舅舅的头当酒樽，拿阿弟的脊椎骨作鞭杆，将米沙的头颅当球踢。天底下只有你哥哥可以帮我复仇，我要整个卡萨和粲渊替我母亲和弟弟陪葬！”
“可是……”皓月摇了摇头，“一定要……一定要靠……靠他们吗？”
“姐姐，你知道一个女子，要管理整个雪原一百零八个部落有多难吗？你知道和那些部落首领周旋，要付出什么吗？”塔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用身体笼络各部落之主，仿若为妓，生不如死。”帐外忽有惊雷裂空，震得琉璃天窗簌簌作响。初夏第一场雷雨，铺天盖地的来了。
帐外雷声隐隐，似苍天呜咽。两个女子在滂沱雨声中执手相望，一个满目悲悯，一个眼底淬毒，倒似那帐中百兽图腾活过来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