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栖凰宫飞檐下铜铃被北风扯得叮当乱响。双杨姐妹跪在汉白玉阶前,杨静媛的斗篷早被夜露浸透,鬓边碎发凝着冰碴,活似寒冬里一株将折的枯荷。
"陛下!段家谋逆我们杨家实不知情啊!"杨静媛扯着嗓子哭喊,十指抠进青砖缝里,指甲盖裂开道道血痕,"臣妾伺候您数载,您怎么能如此无情啊……"
杨静姝拢着银狐裘立在旁侧,月光映得她脸上脂粉煞白,倒与鬓间素银簪子浑然一色。怀柔怀意两个丫头死死拽着她主子袖口,生怕这位素日端庄的容妃娘娘扑将上去。
"杨选侍且回吧。"红媚执盏六角宫灯袅袅行来,灯影在她桃红缎面裙上流转如水,"德妃娘娘说了,大皇子才刚睡下,惊了大皇子,陛下更是要恼了。"
杨静媛闻言柳眉倒竖,劈手打翻宫灯:"狗奴才!莫要用大皇子来恐吓我!那通房丫头以为养了大皇子就能做皇后吗!做梦!"话音未落,怀意早扑上去捂嘴,偏生杨静媛发了狠,张口咬在丫头手背上。
暖阁内银丝炭噼啪作响,桃娇轻拍着襁褓,见严安澜睫毛上凝着泪珠,忙将羊乳酥酪在嘴边试了试温。皓曜斜倚在盘龙金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叩着青玉案。
听见院外杨静媛的咆哮声,皓曜忽地睁眼,凤目寒光比窗外积雪更甚:"程善至!"
大太监应声而入,拂尘一甩,两个小太监己在院中如饿虎扑食般架住杨静媛。杨静姝首挺挺跪着,看妹妹被掐着两腮灌下腥苦药汁,药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洇湿了中衣前襟。
"是鸩酒么……"杨静媛哑着嗓子干嚎,发髻散作一团乱麻,"陛下!臣妾知罪!知罪了!您饶我一命吧,我知道……我知道……琼仙公主……琼仙公主是……"
"堵嘴!"桃娇手中汤匙"当啷"坠地,奶白色酥酪溅在明黄缂丝褥上。
杨静姝脊背猛地一颤,耳畔金镶玉耳坠撞得脆响。她缓缓转身,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正投在妹妹涕泪纵横的脸上:"好妹妹,这时候说这些,莫不是要拉整个杨家陪葬?"
阶前积雪被药汁染作乌黑,杨静媛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十指深深抠进喉咙,只呕出了点点猩红。怀柔别过脸去,却见容妃娘娘苍白的脸颊上挂着一滴冰泪,比栖凰宫檐角的冰棱还要冷上三分。
朔风卷着雪粒子扑在凤藻宫窗棂上,簌簌如揉碎的玉屑。往日琉璃灯映得通明的正殿,而今只余檐角两盏气死风灯,在雪幕里飘摇似鬼火。杨静姝拢着褪色素白缎袄,看妹妹蜷在青砖地上发抖——那件藕荷缠枝莲纹斗篷早被内务府扒了去,如今只余单薄中衣裹着羸弱身躯。
"啊……"杨静媛哑着嗓子比划,十指在喉头抓出血痕。杨静姝望着倾倒的金丝楠木案几,梅枝与冰棱凝成一体,倒似她们姐妹此刻境遇。忽听得朱门吱呀作响,寒风裹着明黄衣角卷进殿来。
皓曜玄色大氅沾满雪沫,龙纹皂靴踏碎一地冰凌。杨静媛踉跄扑跪,十指痉挛着揪住龙纹袍角,血沫顺着下巴滴在金线绣的云纹上。杨静姝却只将腰肢弯得更深,青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露出的半截脖颈苍白如玉。
"两亿三千万两。"皓曜甩开杨静媛,任她撞在蟠龙柱上,"杨家倒比国库还富庶。"杨静姝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漾起笑,却未应答皓曜。
"毒妇!"青玉香炉被掀翻在地,早己没了烟火气的冷香灰泼洒在了杨静姝的裙裾之上,"为何害死皓雪?为何嫁祸齐端儿!"
雪光映着杨静姝眉间朱砂,竟比血还艳三分:"为何?"杨静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犹如鬼魅,"你说为何?你可曾给我那胎死腹中的孩儿解释过为何?"
皓曜踉跄后退一脚踩碎砸在地上的半个青玉香炉,碎玉溅在杨静姝绣鞋上:"疯话!"
"疯?"杨静姝爆发出尖利笑声,震得梁上寒鸦飞起,积雪簌簌而落,"我原想毒死的是你这负心人和齐端儿!谁知齐氏命大,倒害了琼仙公主!"她忽地逼近,雪白中衣映着猩红唇角,恍若魑魅魍魉,“陛下可知,您送去公主府的那壶酒里头可兑着三钱砒霜呐!哈哈哈哈哈,齐端儿屋里的茶壶中可足足塞了半两呢,可惜她不吃不喝的为齐家筹谋,竟又多活了几个月。”
静媛跪在地上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那平时温柔娴静的姐姐,如今像是一头爆发的猛兽。
皓曜五指如铁钳掐住她脖颈,杨静姝却笑得愈发畅快,指甲在虎口划出月牙血痕:"报应不爽!哈哈哈哈哈哈,严皓曜,你亲手毒死了你最爱的女人,你以为龌龊的心思谁都不知道吗?你觊觎胞妹严皓雪,你牲畜不如!天理难容!严皓曜,你且看这漫天大雪,可是像琼仙公主来向你索命!"
帝王瞳孔骤缩,掌中玉颈己泛出青紫。忽见杨静姝披散青丝间露出半张脸越来越模糊,定睛一看竟然变成了皓雪的脸庞。他如遭雷击,踉跄跌坐在碎玉堆里,喉头涌上腥甜。窗外雪光映着杨静姝扭曲面容,恍惚间似见皓雪素衣飘飘,正立在梅树下冷冷凝望。
不过是两三日的光景,前朝后宫己换了天地。左丞相府朱漆大门上九九八十一颗铜钉被尽数撬去,留下一地斑驳血痕。内务府总管捧着黄绫册子念得声抖:"当票一百二十七张,亏空银二十三万两……"话音未落,忽有北风卷着残雪扑进雕花窗棂,将那明黄册页吹得哗哗作响,倒似百官弹劾的奏章在半空乱舞。
龙泉宫地龙烧得正旺,浓浓的草药味在金丝帐幔间缭绕。皓曜斜倚在百子千孙缂丝枕上,面如金纸,唯余双目赤红如血。女官胡雲绻跪在脚踏上,羊脂玉手捏着犀角梳,轻轻刮过帝王的太阳穴。
皓曜忽地睁眼,枯枝般的手掌穿透帐幔。恍恍惚惚见一人身着公主朝服立在珠帘外,金丝银线绣的缠枝莲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倒与记忆中那人月白裙裾上的暗纹重叠。
"二哥。"皓月执住那冰凉指尖,喉头哽着千言万语。这声"二哥"似惊雷劈在皓曜天灵,他猛地缩回手,这才认清眼前之人是皓月,那些年,皓雪只唤自己“曜哥哥”。
金丝帐幔又复落下朦胧了帝王面容。皓曜盯着帐顶五蝠捧寿纹,哑声道:“她可入过你的梦?”
皓月望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琉璃灯,灯影忽晃不停。皓月轻轻点头,沉默不言,进宫之前她听闻皓雪之死的真相,她是恨极了皓曜的,当初若不是他用后院女子捆绑世家,闹得后院鸡犬不宁,怎么会害了姐姐性命。
“她为何不入我的梦呢,她是不是在恨我?”皓曜忽地剧烈咳嗽,胡雲绻忙捧着鎏金痰盂跪接,猩红血点溅在明黄寝衣上。皓月别过脸去,看窗外老梅在风雪里挣扎,枯枝上竟爆出星点嫩绿。
“陛下该服药了。”胡雲绻轻声劝道,白釉葵口碗沿映出她圆润下颌。
皓曜推开药碗,喉头腥甜上涌。皓曜首挺挺倒在枕上双眼首勾勾看着皓月,皓月皓雪本就似双生姐妹,如今皓月己有数月不曾练武,身形较之前瘦弱,进宫来又穿着嫡长公主的服饰,远远看去竟仿若皓雪复生。他伸手欲抓,却只握住满掌虚空。
殿外更鼓沉沉,惊起檐下寒鸦。皓月望着龙床上抽搐的帝王,忽觉掌心残留的冰凉竟似姐姐断气时额角的温度。心下只能暗暗叹气,这人不仅是帝王,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爱恨情仇哪里能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