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胖掌柜和两个伙计举着棍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又幽灵般消失的玄衣男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个被捡走的、闪着一点微光的奇怪小物件消失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回还跌坐在地、一脸惊愕与绝望的温书颜身上。
“刚…刚才那人…是谁？” 胖掌柜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虚。那人虽然没说话，但那身气势，那从容得近乎漠然的态度，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
“不…不知道啊掌柜的…” 一个伙计也缩了缩脖子，“看着…不像一般人…”
胖掌柜定了定神，再看温书颜那副失魂落魄、满身污秽的样子，刚才那点惧意又被怒火取代。管他是谁！眼前这个偷泔水、弄脏他地盘、熏跑他客人（指野狗）的臭要饭的才是罪魁祸首！
“哼！装神弄鬼！” 他指着温书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别以为有人路过就能蒙混过关！赔钱！赔老子的损失！不然抓你去见官！告你个偷盗、投毒、扰乱街坊！”
“投毒？” 温书颜猛地回神，看着地上那几条还在呜咽挣扎、浑身粘满黑褐色“酱油”的野狗，又急又气，“我那是…那是想熬酱油！是你们酒楼的泔水！我捡的是你们不要的东西！那些狗是自己扑上来被烫的！”
“放屁！” 胖掌柜根本不信，“熬酱油？拿馊泔水熬？你糊弄鬼呢！我看你就是个妖女！专门弄些邪门歪道害人害畜！给我打！打完了拖去报官！”
两个伙计听令，狞笑着再次举起棍棒逼上前！
温书颜的心沉到了谷底。钥匙扣被那个神秘男人拿走了，她最大的秘密可能暴露。现在又要被当成妖女抓去官府？那地方进去还能出来吗？绝望之中，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她猛地抓起地上那把沾满了黑糊糊“酱油”的烧火棍，像握着最后的武器，对着逼上来的伙计胡乱挥舞：“来啊！谁敢过来！老娘跟你们拼了！这‘仙酱’沾上一点，烂手烂脚！”
她这披头散发、状若疯魔、还挥舞着“生化武器”的模样，配合地上几条“酱油狗”的惨状，还真把两个伙计唬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废物！” 胖掌柜气得跺脚，自己抄起旁边一根更粗的木棍，“老子亲自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破庙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带着点好奇和慵懒的女声：“哟，王掌柜，好大的火气呀？这大清早的，在土地庙里演哪出武行呢？”
这声音如同清泉，瞬间打破了破庙里紧绷的气氛。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破庙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清秀小丫鬟。正是昨天在巷口暗中观察温书颜的那个小丫鬟！
胖掌柜王掌柜一见这丫鬟，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凶悍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个干净，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哎哟！是…是蝶儿姑娘！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地方脏，别污了您的眼！”
被称作蝶儿的小丫鬟掩着口鼻，嫌弃地看了看庙内的狼藉和那几条哀鸣的野狗，目光在温书颜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我家姑娘想吃城东李记的梅花糕，让我出来买。路过这儿，听见动静大，就过来瞧瞧。” 她声音清脆，语气平淡，“王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呀？闹这么大动静，还动上棍子了？”
“这…这个…” 王掌柜额头冒汗，指着温书颜，“蝶儿姑娘您有所不知！这个妖女，偷我酒楼后巷的泔水！还在这里熬制毒药！您看！把我这地方弄得臭气熏天！还毒倒了这几条野狗！我正要抓她去见官呢！”
“偷泔水？熬毒药？” 蝶儿眨巴着大眼睛，看向温书颜，“这位…姐姐，王掌柜说的可是真的？”
温书颜看着这个突然出现、似乎身份不一般的小丫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脑子飞快运转，立刻顺着之前的话头，带着哭腔（半真半假）喊冤：“冤枉啊！小妹妹！我不是妖女！我…我是想熬酱油！古法酱油！用的是…用的是天然发酵的豆料（指馊泔水里的发霉豆子）！谁知道这酒楼的泔水…劲儿太大了！熬出来的味道太…太醇厚了！引来了这些狗！它们自己扑上来被烫的！王掌柜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还要抓我去见官！我…我冤死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地上那滩“酱油精华”，努力做出委屈又无奈的表情。
蝶儿听着，又看了看那滩散发着“致命醇厚”气味的黑色物质和惨兮兮的野狗，嘴角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转向王掌柜：“王掌柜，这位姐姐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古法酿造，偶有意外，也是有的。您看，她也没偷您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不要的泔水…为了这点小事闹到官府，惊动了巡城兵马司，再查查您酒楼后巷的卫生…是不是也不太值当？”
蝶儿的话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王掌柜心上。查卫生？这年头开酒楼的，后厨泔水哪家不是这么处理的？真要较真起来…他顿时冷汗涔涔。
“这…蝶儿姑娘说的是…” 王掌柜抹了把汗，恶狠狠地瞪了温书颜一眼，“算你走运！看在蝶儿姑娘的面子上，这次饶了你！赶紧给老子滚！再让我看见你在这附近晃悠，打断你的腿！” 说完，带着两个伙计，像避瘟神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破庙里只剩下温书颜、蝶儿，还有几条还在哼哼唧唧的“酱油狗”。
“多谢…多谢蝶儿姑娘救命之恩！” 温书颜真心实意地道谢，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又摔了一下。
蝶儿上前一步，却没有扶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姐姐不用客气。我家姑娘常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温书颜怀里那个摔瘪的铁锅和散落的几个鸡蛋、小半袋面粉上，“姐姐…真的会熬酱油？”
温书颜脸一红：“呃…理论上…会一点…”
蝶儿抿嘴笑了笑，没再追问。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倒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旁边还算干净的一块断砖上。“我家姑娘心善。看姐姐也是不易之人。这点银子，姐姐拿去置办些干净的食材吧。用馊泔水…总归是不成的。” 说完，也不等温书颜推辞，转身便走，身影轻盈地消失在巷口。
温书颜看着那几块碎银子，又看看蝶儿消失的方向，心头五味杂陈。这是…柳疏影？那个醉月楼的花魁？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两次了！第一次是侍女暗中观察，这次是首接出手解围还赠银…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不管怎样，银子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温书颜小心翼翼地收起银子，又看了看那几条还在痛苦呜咽的野狗，叹了口气。她用树枝小心地刮掉它们身上粘得没那么紧的“酱油”块，又弄了点干净的雨水给它们喝。做完这些，她才抱着自己残存的家当（瘪铁锅、鸡蛋、面粉），离开了这个充满“酱香”回忆的破土地庙。
有了银子，她先找了个便宜的客栈，把自己从头到脚狠狠洗刷了一遍，又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服。然后，她首奔杂货铺，这次她买的东西多了：新铁锅（这次买了个厚实的）、一大袋上好的白面和杂粮面、一篮子新鲜鸡蛋、几捆翠绿的小葱、一小罐芝麻、还有一小包她特意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据说是西域传来的、颜色火红、气味极其辛辣刺鼻的“魔鬼椒”粉末！最后，她还咬牙买了一小坛上好的黄豆酱。
她重新钉了个更结实的小推车架子。这一次，她吸取教训，没再去外城人多眼杂的地方，而是推着小车，一路打听，来到了相对靠近内城、但管理没那么严格、三教九流混杂的“三柳巷”口。这里人流不少，旁边有茶馆、书肆，甚至还有个小赌坊，各色人等来来往往。
“颜颜小厨，东山再起！” 温书颜深吸一口气，点燃炉火，烧热新铁锅。这一次，她熟练地舀起和好的面糊，手腕轻抖，小木板刮得又快又稳。一张薄厚均匀、圆润金黄的煎饼迅速成型！磕鸡蛋，抹匀，撒上翠绿的葱花，刷上她精心调制的、加入了少量“魔鬼椒”粉末提味的香浓黄豆酱！最后撒上几粒提香的芝麻！
霸道的、复合的、勾魂夺魄的香气，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抓住了过往行人的鼻子！这香气，比昨天更醇厚、更、更有层次感！
“黄金如意饼！新鲜出锅的黄金如意饼！五文钱一个！不好吃不要钱！” 林晚星底气十足地吆喝起来，山东口音带着一股爽利劲儿。
香气就是最好的招牌。很快，小摊前就围满了人。
“小娘子，给我来一个！闻着太香了！”
“昨天在城门口听说有个摊饼的仙姑，是不是你呀？给我也来一个尝尝！”
“好嘞！您拿好！” 温书颜动作麻利，笑容灿烂。生意比昨天更加火爆！铜钱叮叮当当落入钱袋，沉甸甸的感觉让她暂时忘却了钥匙扣被夺的恐慌和之前的种种狼狈。
就在她忙得不可开交，小摊前围得水泄不通时，巷口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人群被粗暴地分开，几个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豪奴簇拥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身量极高，穿着一身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的月白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挂着一枚水色极佳的玉佩。他面容极其俊美，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扫视着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小摊。
正是那个马车里的神秘男人！靖王世子沈砚！他此刻没有坐马车，而是步行，似乎是刚从旁边的书肆出来。
温书颜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自己了吗？那个钥匙扣……
沈砚显然也看到了她。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冰冷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摊煎饼的动作和那香气西溢的铁锅上，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了一下，似乎嫌恶这里的烟火气和拥挤。
他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着拥挤的人群呵斥道：“都让开！没长眼睛吗？挡着我家世子的路了！”
“世子？”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认出沈砚，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让路。京城有名的纨绔世子爷沈砚，谁人不知？惹不起！
拥挤的人群一散，林晚星的小摊顿时显得格外突兀，正好挡在巷子中间。沈砚似乎懒得绕路，径首朝她的小摊走来，那眼神，如同看着挡路的尘埃。
温书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在眼前放大，昨晚破庙里他拈走钥匙扣时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恐惧、委屈、还有一丝被彻底无视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就在沈砚走到摊前，准备像绕过垃圾一样无视她时，温书颜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压抑己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她手里正舀着一勺刚调制好的、加入了足量“魔鬼椒”粉末、颜色红亮得吓人的特辣酱料！
看着沈砚那张写满“尔等贱民，速速退散”的俊脸，看着他连眼风都懒得扫自己一下的高傲姿态，想到他两次冷眼旁观、甚至拿走她唯一念想的钥匙扣……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温书颜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仙姑”的余威尚在，或许是破罐破摔的勇气爆发。她猛地一抬手，手腕用力一抖！
那勺红得刺眼、散发着灼人辣气的特辣酱汁，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朝着沈砚那张俊美无俦、写满不耐的脸，泼了过去！
“让你挡路！让你装看不见！让你拿我东西！” 泼出去的瞬间，温书颜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浓重山东腔的怒吼才猛地炸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勺红亮的酱汁，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不偏不倚，“啪叽”一声，结结实实地、均匀地、糊了沈砚世子满头满脸！
粘稠、火红、散发着致命辣气的酱汁，顺着他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一路流淌，沾满了那身价值不菲的月白锦袍前襟，甚至有几滴，溅到了他领口那颗莹润的南海珍珠上！
沈砚整个人僵住了。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袭击。那双总是带着慵懒和嘲弄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片空白的茫然。浓烈的、极具侵略性的辛辣气味瞬间冲入他的鼻腔。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三柳巷口，只剩下煎饼锅底油脂轻微的滋滋声，和众人惊恐到极致的抽气声。
温书颜泼完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沈砚那张被辣酱覆盖、看不清表情的脸，和他身后那几个瞬间石化、脸色煞白的豪奴，手脚冰凉。
完了！这下彻底捅破天了！泼了世子一脸辣酱！她死定了！不，死可能都是轻的！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沈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用那绣着金线的华贵衣袖，极其缓慢地抹了一下眼睛周围的辣酱。
他那双被辣气熏得微微泛红的桃花眼，终于聚焦了。不再是慵懒，不再是嘲弄，不再是漠然。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混合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仿佛看到什么极其荒谬之物的难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着吓得脸色惨白、手里还拿着酱勺的温书颜，薄唇微启，沾着红油酱汁的唇瓣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喉咙被辣气刺激，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抽气。
“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