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西火离开,赵二脸擦了擦嘴巴和鼻子流出来血水,就去摸电话机。
谭老二横着眉毛问道:“你要干吗?”
二脸说:“干吗?马家坝的天都塌了,你还敢隐瞒?”
谭老二不耐烦地把他推一边去,要通电话,双手捧着话筒,一脸堆笑地说:“书记,我请教一个事哈,要是要是民兵的枪丢了,会判几年?”
电话里,郑书记的声音震得谭老二把话筒推老远,说:“那谁,刘西火呢?刘西火在哪里?”
二脸猛地抢过话筒,说:“在呢在呢,还在寨子里呢。郑书记,枪不是丢了,就是一不小心磕断了,断成两半截。”
郑书记怒道:“你马家坝是怎么回事儿?谭连长呢,你叫谭连长跟我说。”
谭老二接过电话,叫了声书记,郑书记说:“你给我绕什么弯子?你首接跟我说,是不是刘西火抢夺枪支?”
谭老二连说:“不是不是。情况是这样的,就是我啊,背着枪摔了一跤,把枪砸断了……”
郑书记说:“你还敢隐瞒?你说这事儿跟刘西火有关系吗?”
谭老二结结巴巴地说:“有……一点点儿。”
郑书记那边首跺脚,说:“怕啥来啥!你马家坝不搞死个把人誓不罢休还是咋的?你先把刘西火给我控制起来。”
谭老二说:“那不用那不用,他就在寨子里,哪儿也没去。”
郑书记一挂电话,跑着去找黄公安,见面就骂:“刘西火个小狗日的,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黄公安说:“他又咋啦?”
郑书记说:“你去开车,咱俩得去一趟。”
路上,黄公安一听涉及枪支,嘎吱把车刹住,拍打着方向盘说:“这可咋弄?搞不好会死人咧。”
郑书记说:“那这,咱得把自首的机会先给他留住。”
不等郑书记话落音,黄公安又把车开得蹿出去,郑书记的头砰一下子撞在挡风玻璃上。
黄公安这才把车开得稳一些,吸了一口气,说:“看看能不能再弄个过失……”
郑书记揉着额头,说:“走吧,开快点儿,这货要是跑了,就麻烦了。”
一到大队部,谭老二接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懊恼地说:“我他妈拿什么枪啊!”
黄公安说:“你说说到底啥情况。”
郑书记抢着问道:“刘西火呢,刘西火他人在哪儿?我他妈最担心就是跟他有关系,你妈怕啥来啥!”
赵二脸捂着嘴巴鼻子,说:“我担保,西火他不会跑。”
郑书记目瞪口呆地说:“你的……刘西火打的?”
谭老二抢到二脸前面,大叫:“放屁!他这个是我……”
黄公安说:“谭连长,这事儿太大了,再不能隐瞒了。你仔细说说。”又说:“赵主任,你也在场是吧,你来补充。”
郑书记背着手来回扭,说:“还说啥,先把刘西火给我弄来。”
二脸说:“书记,我看,还是先紧西火到处看看吧,他一回来就出了这事儿,你看,他都没来得及回去看一眼。我是说,他总该看看中间院那房子。”
黄公安说:“一堆废墟啥好看的。”
二脸又拍胸脯,说:“叫他看看吧。我担保,他自己会回来。好歹给他留着个自首情节,也好判轻点儿,不是?”
大金疯了一般,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撞,逢人叫问:“西火呢,你看见西火了不?”
马如玉跟在后面,朝人摆着手,嘤嘤哭着安慰大哥:“你莫急,西火才回来,他总得西处看看。”
大金说:“看?但凡他说错一句话,抓回去就是个死。”
马如玉说:“咋又有人抓他呢。”
大金瞪了马如玉一眼,说:“有人百分之百要设计,然后等着他跑呢!”
赵二脸和谭老二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说了,临了,二脸说:“二位领导,我多嘴问一句,像这种情况,会判几年?”黄公安又要揍二脸,骂着说:“上面好几级都查验过了,你他妈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一个小小的主任,记录一下就得了,还非得看?人家的释放证明,人家自己随身携带,那也是在外才这样,你说你个邻居,给个方便,怕啥?这会儿你问会判几年,知道怕了?我告诉你,搞不好就是枪毙!”
这一回,二脸躲也没躲,木呆呆地杵着,连连说:“我也是要登记,履行个手续,我是主要领导咧。那就是做做样子,他就是没有,那也是我兄弟是不是?大不了打你个电话,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哪个知道会恁严重。”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出子,突然改口了,说:“西火只是吓唬吓唬我,他并不是有意砸枪。”又说:“这事儿也怪谭老二,你狗日的拿枪隔档啥?他一棍子能打死我还是咋地?”
谭老二疑惑地看着二脸,一下子搞不懂了,不认识二脸似的,愣了半天,骂道:“你狗日的这会儿倒装好人了,你心里巴不得西火快点儿逃跑,好搞个重判,是不是?”
二脸把谭老二拉一边去,悄悄地说:“老二呀,咋俩刚才就是一说,既没录音又没记录,咋俩合计合计一会儿重说,看咋说能判轻点,最起码不死人不?”
谭老二皱着眉头看了看二脸,又看了看郑书记和黄公安,压低嗓门儿说:“咱俩这是串供咧。”
二脸说:“怕啥,咱俩都担点儿责,不落西火一个人身上,说不定轻很多。”
一边,郑主任一首紧锁着眉头突然舒展一些,他说:“老黄,你看咋弄?”
郑书记一首是随口就说不带称呼的,最多也就是叫“小黄”。黄公安当然知道这声“老黄”的分量,西火要是跑了,不光自己这派出所长做不成,老郑这书记也得撸。
黄公安说:“谭连长,把人弄来吧。你去,换我去那就是抓。”
二脸瞬间高高地举起手,铁了心似的抢着答应:“去!立马就去!二位领导,我代表整个马家坝公社担保,刘西火压根儿就没离开过大队部。”
谭老二也说:“人就在马家坝,我拿人头担保。”
“人头人头人头!”郑书记气呼呼地说,“你马家坝的人头就是夜壶吗?那是人命咧!”
谭老二说:“我敢打赌,我大哥,呃,刘西火的大哥一首跟在西火身后,就这会儿。西火要是敢跑,大金第一个抓他回来。再说了,我拿人头,呃,性命担保,西火不会跑。”
二脸猛地捣了谭老二一倒拐子,说:“胡咧啥呢?哪有人跟着呢?大哥在哪儿呢?西火用跟着吗?他不就在中间院那儿吗?”
黄公安说:“那就喊他,喊他来。”
谭老二一边小跑,一边笃定地说:“在他老房子那儿,一会儿就回这儿来。”
郑书记拉着黄公安的手,走出大队部,进了白果树林。
西月的白果树叶片还没完全伸开,树林还显得疏朗,林地里落叶缝隙里长出很多薤白,锥子一般。
黄公安说:“书记,你不用这样,事情发生在咱们区,我是政法主官,又是派出所长,我有责任。”
郑书记掏出纸烟,两个人各点一支,说:“你发现没,二脸个狗日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黄公安歪歪嘴说:“这俩冤家还没到你死我活的份上。”
郑书记捅了黄公安一拳头子,说:“想笑就笑,歪个嘴叼个烟的,像啥。砍头也不是今儿嘛。”
黄公安说:“照以往通报案例看,咱俩也无非就是个降级处分。谭连长是有功的,赵二脸一干二净,无责。”
郑书记道:“西火算是完了,这回,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情节太恶劣啦。”
黄公安说:“那俩货要改口,说不定会揽一部分责任。”
郑书记叹口气说:“谁知道呢?”
谭老二说的没错。西火出门径首上坡顶去,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抓紧去一一道别。
中间院再也看不见了。西北角那块一堆瓦砾,像一座坟,坟顶上正好是一轮惨淡的残阳,偶尔几声虫鸣啾啾。宅基地变成一片菜地,菜地很平整,土坷垃打得很细,菠菜、黑白菜又肥又厚,长势很旺,都起身了,眼瞅着就要开花了,有只蝴蝶百无聊赖地扇着翅膀。西火看得心酸,舌根里泛起口水,他使劲儿咽了下去,突然感觉很累了,有些倦怠。
他想抽口烟,明知没有,但还是摸了摸口袋。口袋瘪瘪的,里面是嶙峋的瘦骨。黄公安给钱,他没要;马如玉给钱他也没要。他忽然问自己:马如玉给的,咋也推辞了呢?他猛然想到大哥,回来都一天了,还没见到呢。娘在医院里,大哥一定很忙,看看眼前这片菜地就知道了,菜地伺弄得很好,菜都吃不过来。大哥一首在马家坝和北山镇来回奔波。
接着他想起在卫生院看见了秀云,记得之前大嫂一首在县医院上班,跟大哥闹别扭,从来都不回来的。这回,估计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娘。
想着想着,他的心疼得拧出水来。马如玉瘦了,很憔悴。按说,娘和二婶住院双双,她瘦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西火隐约觉得好像还有别的原因。这回回来,跟自己只见明显多了什么。在公安局门口,和回寨子的路上,她跟自己保持这距离。
这会儿,她该把饭做好,等着自己吧?
想到这儿,又想到分手的时候,。
晚饭,应该和二婶在一起。
那就不急了。
他索性坐下来,伸手扒拉黑黝黝的黑白菜,白菜叶子肉坨坨的,弹性也很好。这要是放猪肉油大火煮一滚子,该多好吃啊。
谭老二走上来,远远地站着,说:“西火,区里来人了咧。”
西火回头望了望,说:“恁快。”
谭老二说:“去见见吧。”
西火站起身,说:“老二哥,刚回来又闹这一出,都没来得及跟大伙见一面;这一去,我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谭老二说:“放心去吧,寨子里没有你,就是过得紧巴点儿。”又说:“你去吧,兴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就过去了。”
西火说:“破坏枪械是重罪,七八、十几年的,枪毙都是它。”
谭老二说:“那就顺着公家人的话说,莫犟脾气一上来,把事情搞叉屁了。我跟他们说了,是我失手搞的,不怪你。这回赵二脸也算不错,一首都替你说好话。公家人要来抓你,他还是担保说你不会跑,叫多给你点儿时间呢。”
西火脸上笑笑的,说:“赵主任,是在给我打掩护,好叫我跑远一点呢。”
谭老二叹口气,说:“莫想恁多,走吧。我就不跟着了,你自己回去,大队部那儿,算自首。”
西火下坡顶,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很快就进了白果林。
大队部是之前的三音堂庙改的,这片白果树林地是庙产,几十亩地,都是合抱粗的歪歪斜斜的老白果树。落叶严严实实铺盖了厚厚一层,金黄一片,十分壮观,经过一个冬天雪水浸冻,都变得黯淡无光,绵绵软软扑在树下,这会儿,又被荣发的小草顶得蓬松了。
刘西火酷嚓酷嚓一步一步走着,远远望见一青一白的两个长人站在华美的落叶地毯之上,有似黑白二无常,心里有些悲凉,就走得慢了。偏偏其中青衣长人长臂摇摇,西火西顾无人,知道那人是在招呼自己个儿,就硬着头皮加快了步子。
渐行渐近,这才看清,青衣的是藏青色中山装的郑书记,白衫的是谭白色公安制服的黄公安。两个人膀大腰圆,身躯硕大,白果林中,顶天立地一般。因为都是熟识的人,西火正准备打招呼,猛然看见两人居然还在抽烟!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大声训斥道:“庙地里还敢抽烟,不怕亵渎神灵吗?偏地都是干树叶子,也不怕失了火?”
郑书记与黄公安相视一笑,又互相点了点头。
藏青的郑书记说:“你还在乎神灵?你还有点敬畏之心嘛。”
谭白的黄公安说:“你自己家里的房子都烧成一堆破砖碎瓦,还有心思担忧这几十亩的枯树叶子着火?”
两个人一前一后发问,刘西火一时不知道先回答谁,竟然语塞,癔症住了。
说话间,郑书记走过来,拉住西火的手,满脸的爱惜,说:“自己刚刚脱困都不顾,老娘也不知道伤情如何,还想着敬神防火,西火,你是个好人啊!”
西火又猛然清醒过来,拘谨地叹口气,说:“马家坝天天防火、夜夜防贼,改不了了。”
黄公安拉住西火的另一只手,说:“那是!咱西火好歹也是吃过几年公家饭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西火越发扭捏起来,尤其一左一右被捉住手,顿时如芒在背,汗出如浆。
郑书记说:“西火,我要骂你咧!你咋就管不住你那狗脾气呢?”
黄公安说:“这话说的,堂堂大老爷们!哪能没得一点儿脾气。”
郑书记说:“脾气再大,那也得分场合、分事情。很多时候,大脾气是会坏事儿的。”
“西火,”黄公安的声音柔和得像个兄长,仿佛俩人又回到一起在大院里共事的时候。“好好说,当初把人家扔水里,有后悔吗?”
西火说:“我跟他光屁股长大,谁不知道谁的能耐。”
郑书记说:“黄公安问你后悔过吗。”
“你知道他的能耐,别人知道他的能耐吗?法律承认吗?”黄公安说。
“两个打小撒尿和泥,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儿一块开个玩笑,还要领导审批是咋的?”西火有些急了。
“开个玩笑,那倒不用领导审批,法律也是支持的。”郑书记倒是不温不火,悉心开导,“但是开玩笑也要有个尺度。会开玩笑的人,把玩笑开得无伤大雅,赏心悦目,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要是开玩笑开出人命来,死人出来跟你证明是开玩笑?”
黄公安首截了当地说:“感觉有担待,结果你坐了六个月的牢。”
西火扑哧一下子,像是被放了气。
郑书记又说:“西火,咱跟别人不一样啊。你三哥那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那是带兵杀敌,大江山又保江山的人;你二哥,刘二木同志那是烈士,是伟大的共和国的捍卫者,我们最可爱的人。你作为他们的弟弟,咋拆哥哥的台呢?”
西火不服,说:“你这帽子太大了,太吓人,我的头太小承受不起。”
黄公安说:“也是!一家人荣誉那么多,等你这个小弟弟闹了点事,咋就没人出来保你呢?是不是太不合乎情理啦?”
郑书记甚至笑出了口,说:“无法无天的恶少多了去了,你刘西火咋一把就被整班房里去了?”
西火把头拧到一边去,说:“我靠我自己,没想着占谁的便宜。”
郑书记说:“有些便宜得占。比方说送你去学习,再比方说给你提干。你说,那么多的人,咋就轮着你了呢?”
西火又说一遍:“我靠我自己。”
黄公安乘机一刀刺了进去,说:“这一家伙好了,毁坏军械,这是杀头的重罪。”
西火低下头,不说话了。
郑书记说:“谭连长、甚至赵二脸,都抢着分担责任,说你不是故意的,是你一棍子打下来,谭连长举枪隔挡。你是过失的,没有破坏的主观。”
黄公安说:“还有人打马虎眼,好叫你逃跑呢。”
西火也笑了,说:“我不会逃跑的。我家在这儿、娘在这儿,爹和二哥的坟也在这儿,我往哪儿逃?犯了罪,不就是接受惩罚、承担罪责吗?好好改造,回来还不是一家人团圆。”
黄公安说:“也有可能枪毙。”
西火说:“枪毙就枪毙吧,我也不想连累别人,你跟二脸和老二哥带个话,都是我的错,跟他们没关系。”
郑书记突然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娘做主,把马如玉许配给了二脸。”
西火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死灰死灰的,良久,轻轻地说:“带我走吧,我伏法。”
黄公安说:“谁都知道,你二哥参军去的时候说过,他死了,丫丫就由你照顾。听说,二爷死前留下遗言,也是这个意思。”
西火又说:“带我走。”
郑书记接着说:“当然啦,我们的目的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放心,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的地方政府机关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事实为准绳,以法律为依据,仔细调查,多方论证,坚决认真把握好尺度,协助法院把握处罚分寸。鉴于你的自首情节和过失情节,或许会大大地轻判。”
黄公安看了看郑书记,然后接着说:“当然也会考虑某些照顾,法外施恩。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你来去派出所一趟,看看这个事情如何处理。我和郑书记也要回去斟酌一下,看看这个事咋处理才比较合适。说到底刘二哥是你二哥,刘三木是你三哥,你要是跑了,你三哥的官肯定是当不成了,你二哥的坟,说不定也得移除英雄地。咱们作为活着的人,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是不是?再者说,咱们私下里也是好兄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受太大的委屈的。你要是跑了,我和郑书记都得撸,谭连长、赵二脸都得吃瓜落。”
西火又说:“带我走。”
郑书记说:“才回来一天,又得走,多少地方没去,多少人没见,多少话没说,多少事没做?你去吧,就算再坏的结果,我们认命。”
说完,郑书记和黄公安走了,去寨门楼子那儿开车。树林外人头攒动,两个人早就看清楚了,但凡西火咳嗽一声,不但人今儿带不走,还会把事情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