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风卷着枯叶,抽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鞭子。石砚僵立在巨大的石碑阴影下,手指还停留在那块刻着“器语”感应的垫脚石上,心却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苏槿的身影出现在山道尽头,苍白、单薄,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身后那抹刺眼的明黄色,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冻结了石砚全身的血液。
“石大人,接旨吧。” 为首的内侍声音平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展开手中明黄的绫锦卷轴,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碑林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石砚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石砚监理神道碑林,恪尽职守,朕心甚慰。然,前明余孽曾静、张熙一案,逆书流毒,蛊惑人心,其言悖逆,罪不容诛!为肃清流毒,正本清源,着石砚即刻起,兼领‘逆书勘验’之责,详查京畿及西山诸寺观、藏书楼、乃至碑林石刻之中,凡涉悖逆、影射、妄议朝政之文字、图录、碑拓,无论新旧,一体甄别,详录造册,悉数呈报!不得有误!钦此!”
曾静案!逆书勘验!
石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雍正帝的屠刀,终究还是落了下来!而且是以如此阴毒的方式!将他这个知晓惊天秘密、却又被打入“守陵”冷宫的前影社“日鸮”,推上“逆书勘验”的风口浪尖!让他亲手去搜寻、去甄别那些可能引动“契约”旧事、可能被允禵余党利用的文字!让他这把刀,去斩断所有可能威胁新朝统治的思想根源!更恶毒的是,这旨意将他的活动范围,从碑林,扩大到了整个京畿的寺观、藏书楼!这哪里是勘验逆书?分明是逼他重新踏入风暴中心,成为帝王清洗的急先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石大人,还不领旨谢恩?” 内侍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的冷意。
石砚喉头滚动,强压下翻涌的血气,深深跪伏在冰冷的山石地面上,额头触地:“微臣……领旨谢恩。”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他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明黄的绫锦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滚烫的诅咒。
内侍宣旨完毕,并未多留,带着随从匆匆离去,留下山风呼啸的碑林和死一般的寂静。老太监浑浊的目光在石砚手中的圣旨和他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也悄然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苏槿快步上前,扶住石砚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她的手指冰凉,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愤怒:“他……他这是要逼死你!逆书勘验……这是将你架在火上烤!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石砚借力站稳,紧紧攥着那卷沉重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望向苏槿,目光却越过她,投向山道尽头内侍消失的方向,投向那座隐藏在重重宫阙之后的养心殿。雍正帝的意图,他岂能不知?利用他“日鸮”的敏锐和“器语”的能力,去挖掘、去扑灭所有可能燎原的思想火星!将他彻底绑上帝王清洗的战车,榨干他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同时,也将他置于天下士林和潜伏敌人的对立面!这旨意,是催命符,也是帝王对他最后的、冷酷的考验!
“他……病了吗?” 石砚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丝洞悉的寒意。他突然想起苏槿描述中,雍正帝那灰败的脸色。
苏槿一怔,随即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气色极差,眼窝深陷,说话时气息短促……像是……强弩之末。”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旨意……或许是他最后的疯狂。”
石砚默然。强弩之末……最后的疯狂……帝王迟暮的阴影,往往伴随着更酷烈的风暴。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刻有“器语”感应的垫脚石上。逆书勘验?或许……这并非全是死局!这遍布京畿的寺观藏书楼,这古老碑林的石刻,其中未必没有影社先辈留下的、只有他能解读的线索!利用这“勘验”之名,或许……能寻到另一条生路!
接下来的日子,石砚的生活彻底被“逆书勘验”西个字占据。他如同一具被上了发条的傀儡,在监视者警惕的目光下,奔波于西山诸寺、京郊道观、乃至京城内几处允许查阅的藏书楼。他手持圣旨和内务府关防,所到之处,地方官吏、僧道、藏书楼管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堆积如山的旧籍、拓片、碑文被翻检出来,尘土飞扬。石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行文字,每一幅图画。他既要找出那些真正“悖逆”的文字,以应付差事;更要时刻警惕,不放过任何可能隐藏着“器语”线索的蛛丝马迹!
每一次翻开泛黄的旧籍,指尖拂过冰冷的碑拓,他的心都悬在半空。既要提防隐藏在文字中的杀机(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物理上的毒药陷阱),又要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属于影社的独特印记。过度的精力消耗和紧绷的神经,让他的肋下旧伤反复发作,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也愈发灰败。
苏槿利用太医院的身份,数次以“送药”、“诊视旧伤”的名义来到守陵卫所。每一次见面都短暂而惊险,在监视者眼皮底下,两人只能依靠眼神和极其隐晦的暗语交流。苏槿带来宫中的消息:雍正帝的病情似乎并无好转,反而愈发沉重,养心殿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朝堂上,关于曾静案的处置争论不休,雍正帝力主严惩,甚至不惜亲撰《大义觉迷录》批驳,其偏执与酷烈,己近疯狂。而弘历……这位年轻的宝亲王,在父皇病榻前侍奉汤药,态度恭谨沉稳,行事滴水不漏,在朝臣中的威望与日俱增。
“他像在等待。”一次送药时,苏槿借着整理药箱的动作,用唇语无声地对石砚示意,目光扫向京城方向。
等待?石砚心中凛然。等待什么?等待那不可避免的时刻?还是……等待一个彻底掌控一切的机会?
这日,石砚奉命前往京城西郊的“云居寺”查勘藏经阁旧籍。云居寺以石经山藏经洞闻名,寺内也藏有不少历代佛经和珍本。在查阅一批明末清初高僧批注的《金刚经》残卷时,石砚的目光猛地一凝!在一页经文的空白处,用极其淡的、近乎透明的特殊墨水,绘着一幅极其简单、却神韵毕肖的鸮鸟线描图!旁边,一行蝇头小楷批注:“心如鸮目,洞烛幽微,明见因果,不昧菩提。”
“器语”标记!而且指向明确——石经山藏经洞!
石砚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他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这卷经书单独挑出,标注为“字迹模糊,待考”。他借口需要仔细核对碑林复刻与石经山古刻的渊源,申请次日前往石经山藏经洞详查。监视的老太监虽有不耐,但石砚理由正当,又有圣旨在手,只得应允。
石经山,石窟如蜂巢,经版如海。幽暗潮湿的藏经洞内,弥漫着千年不变的尘土与石蜡气息。石砚在守洞老僧的陪同下,举着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堆积如山的经版间艰难穿行。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经版边缘,感受着刻痕的深浅与岁月留下的包浆。他并非漫无目的,那卷经书上的鸮鸟图,其爪部一个特殊的回旋纹饰,正是“器语”中指示“地脉节点”的标志!
终于,在第七号藏经洞最深处,一块覆盖着厚厚灰尘、看似极其普通的《法华经》经版背面,石砚的指尖触到了一处极其微小的、并非经文内容的凸起!他小心地拂去灰尘,借着灯光细看——那凸起处,赫然刻着一个极其抽象、却与“器语”秘本核心图谱完全一致的“锁钥”符号!
找到了!
石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块经版的位置牢牢记下。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查时,洞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守洞老僧惊恐的呼喊!
“石大人!石大人!快出来!京城……京城急报!”
石砚心中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快步冲出藏经洞。
洞外,一名风尘仆仆、背插三根染血雉翎的御前侍卫滚鞍下马,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言喻的惊惶,如同丧钟般响彻在苍茫的石经山前:
“皇上……皇上驾崩了!龙驭上宾了!”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石砚脑中炸响!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山石,才勉强站稳。山风呜咽,卷起漫天枯叶,如同天地同悲的纸钱。
雍正帝……驾崩了!
那个如同山岳般压在他命运之上、冷酷、多疑、又深不可测的帝王,那个将影社推向毁灭边缘又赋予他“守陵人”身份的帝王,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还要将他推上“逆书勘验”火坑的帝王……就这样,猝然倒在了他的龙椅之上!
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更加未知的时代,伴随着新帝登基的钟鼓,在紫禁城的血色余晖中,轰然开启。而石砚,这个被遗忘在皇陵碑林中的“守陵人”,手握断圭、秘本、残片,以及刚刚发现的石经山线索,如同站在了历史的岔路口。山风卷着新帝登基的钟声遥遥传来,冰冷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