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那天的蝉鸣刚起，陈念就在陶盆里发现了片黄。是绿苗最底下的老叶，边缘卷成半圈，像被阳光烤过的纸，却在叶柄处凝着滴透亮的汁，像舍不得离开的春天留下的泪。他用爷爷的小木勺小心地把枯叶舀出来，说要给新叶腾地方，林晚看着枯叶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去年罐子里的杏树叶，也是这样带着湿气老去的，像时光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樟木箱的铜锁在午后忽然发烫。陈念踩着板凳摸箱盖，说曾祖母在里面藏了太阳，打开时却发现是奶奶的旧夏布衫，布料被岁月洗得发白，领口的盘扣却亮得像新的，扣眼里还缠着根细棉线，和陶盆里绿苗的茎秆一样粗细。“给春天当腰带。”小家伙扯着棉线往陶盆里跑，线穿过绿苗的枝桠，在阳光下牵出条细细的光，像奶奶纳鞋底时绷首的线。
陈默翻出爷爷的竹制凉席，浸在院里的井水里降温。竹篾间的缝隙里卡着片干杏叶，是去年从老屋带回的，叶脉在水里慢慢舒展，竟和凉席的纹路织成了张网，像在打捞散落的时光。陈念非要把凉席铺在阳台，说要给陶盆的影子当床，绿苗的叶影落在竹篾上，晃动时和凉席的花纹重叠，像奶奶拼的百衲被在轻轻呼吸。
夏至的暴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陶盆上，发出咚咚的响。陈念抱着陶盆躲进客厅，发现青果己经黄透了，像颗被阳光染透的玉，果蒂处缠着根松了的红绳——是从盆沿脱落的，此刻正随着风雨轻轻抽打果皮，像在给成熟的春天系最后的结。林晚用布样册盖住陶盆挡雨，忽然看见“夏至”那页的布样，奶奶绣的石榴花被雨水洇出淡淡的红，竟和青果熟透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雨停后，陈念举着青果往阳光里跑。果实的影子落在白墙上，晃出个小小的圆，像奶奶用顶针在墙上印的痕。他突然指着影子喊：“爸爸快看，时间在转！”随着太阳西斜，果影在墙上慢慢拉长，边缘的光晕里还缠着叶影的碎光，像把无形的剪刀在裁剪光阴。陈默想起爷爷总说“花影是时光的脚印”，此刻看着墙上晃动的圆，忽然懂了那些看不见的岁月，原是这样被万物悄悄记录着。
小暑那天晒伏，陈念把布样册摊在竹匾里。阳光透过“小暑”页的莲花布样，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花影，和陶盆里的绿苗影交叠着，像幅流动的画。他忽然发现布样的丝线里，卡着点黄澄澄的粉——是去年米糕上的豆沙，不知何时被岁月封在了线缝里，和青果熟透的颜色如出一辙。“曾祖母藏的糖。”小家伙用指甲抠出点粉，轻轻抹在青果上，像在给春天的果实撒最后的甜。
陈母在老屋摘了新杏，装在竹篮里托人送来。篮子的缝隙里塞着张纸条，是陈母用毛笔写的：“你奶奶总说，杏子黄时要晒杏干，说是能把夏天留住。”陈念举着青果和新杏比大小，发现陶盆里的果实虽小，果皮上的绒毛却更密，像藏了更多阳光的温度。林晚把新杏的核埋进陶盆的苔藓里，说要给绿苗添个弟弟，陈念却坚持要把核塞进布样册，说要让时光给它盖个章。
大暑的午后格外静，陶盆里的青果突然裂开了缝。陈念趴在旁边看了一下午，眼看着裂缝从果蒂蔓延到果脐，露出里面橙红的果肉，像藏了团小小的火焰。“春天生孩子了！”他举着裂开的果实欢呼，果肉里的籽滚落在苔藓上，圆鼓鼓的像奶奶做米糕时用的小枣，壳上还沾着点红绳的纤维，像被岁月系过的信物。林晚把籽捡进瓷碟，发现每颗籽的纹路都不同，却都和布样册里的杏花蕊相似，像自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复刻记忆。
立秋那天整理衣柜，陈念翻出件小肚兜。是奶奶给陈默做的，兜面上绣着只衔花的蝴蝶，翅膀的纹路里还沾着点奶渍，和陈念现在的口水巾印子重叠在一起，像时光在布上打的结。他非要把肚兜盖在陶盆上，说要给新长的嫩芽当被子，绿苗的新叶从布孔里钻出来，顶着点绒毛，像刚睡醒的春天在伸懒腰。樟木箱里飘出的樟香混着果香，漫得满室都是，像奶奶的怀抱里永远不变的暖。
陈默带陈念去公园捡梧桐叶，小家伙非要找片和青果影子一样圆的。叶子落在陶盆里，把裂开的果壳盖住了大半，叶脉间的露珠滚进壳里，像给空壳装了些星星。“这是春天的摇篮。”陈念把果壳扣在新埋的杏核上，林晚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果壳内侧的纹路和爷爷木工手册里的杏木截面图，竟是同一个螺旋，像时光在以圆的方式循环。
处暑的夜风带了凉意，陈念把布样册盖在陶盆上防潮。凌晨时他突然惊醒，说听见册子里有声音，打开手电筒照去，发现“处暑”那页的布样上，多了几个小小的牙印——是陈念小时候咬的，此刻正和新长的杏核嫩芽重叠，像岁月在布上留下的生长印记。绿苗的老叶又黄了两片，却在枯叶旁抽出根更粗的茎，茎上的绒毛沾着露水，亮得像奶奶顶针上的光。
陈默在整理爷爷的工具箱时，发现个生锈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奶奶的顶针和爷爷的木刻刀，顶针的凹痕里卡着片干花瓣，刻刀的木柄上缠着段红绳，线头和陶盆上的红绳能接在一起，像是被同双手系过的延续。陈念把顶针套在新抽的茎上，说要给春天戴银手镯，顶针晃动时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像奶奶纳鞋底时永远亮着的灯。
月光落在陶盆里的新杏核上，壳上的牙印被月色填得温柔。陈念的呼吸混着果香漫在空气里，小手搭在盆沿，指尖的温度透过陶盆，传给土里正在苏醒的种子。绿苗的叶影在墙上轻轻摇晃，和布样册的花影缠成一团，像奶奶哼过的歌谣，又像爷爷刨木头的轻响，在时光里织成张无形的网，把散落的光阴都收了进去。
原来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枯叶会滋养新绿，空壳会守护种子，就连墙上晃动的花影，也是时光在悄悄告诉你——那些被牵挂的岁月，早己在万物里扎了根，在花开花落间，长成了永不褪色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