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梨庐，除夕夜。
隆冬时节，梨树虽只剩遒劲的枝干，却被精心装点起来。
廊檐下挂满了红绸灯笼，暖融融的光晕氤氲在寒冷的空气中，驱散了冬夜的萧瑟。
院内青石板小径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那方小小的引水池上也漂浮着精巧的红色莲花灯，映着水面点点碎金。
主屋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不同于平日的清雅素淡，此刻处处透着喜庆：
窗边的青玉窗棂上贴着精致的红色剪纸窗花，是苏落念亲手剪的梨花图案，
烛光与灯笼的红光透过窗花和玉片，在室内投下温暖而梦幻的红碧交织的光影。
桌上铺着猩红绣金缠枝莲的桌布，摆满了象征团圆吉庆的江南年菜：
热气腾腾的暖锅晶莹剔透的蟹粉狮子头寓意“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甜蜜软糯的八宝饭……菜色精致，香气西溢。
角落里一只素雅的青瓷瓶里，倔强地插着几枝从暖房里剪来的含苞待放的红梅，为这满室暖红添了一抹清雅的生机。
苏落念穿着一身妃红色云锦袄裙，领口袖缘绣着细密的金线缠枝纹，
衬得她大病初愈后莹润了些许的肌肤愈发白皙剔透，
清冷的眉目在红衣与暖光的映衬下，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与惊人的明媚。
她正安静地坐在云景澄身侧，素手执壶，为他杯中斟满温热的琥珀色的屠苏酒。
动作娴静优雅，唇角噙着一抹温软的发自内心的浅笑。
云景澄褪去了官袍，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家常锦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
他含笑看着苏落念斟酒，目光温柔缱绻，带着这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松弛与满足。
窗外隐约传来远处街市上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孩童的嬉闹声，将这梨庐的暖阁烘托得格外温馨安宁。
云景澄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苏落念的杯盏，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念，这是我们第一个一起守岁的除夕。”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在暖阁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温情，
“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苏落念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烛火与他的身影，笑意更深。
她端起自己那杯酒，虽不能饮，却以茶代酒，极其认真地对着他举杯示意，然后小口饮下温热的茶水。
那份郑重其事，是对他心意最温柔的回应。
放下杯盏，云景澄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被他温热的大掌包裹着。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腹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充满期待：
“你的身子…经过这两个月，总算稳当些了。”
他顿了顿，抬眸，目光灼灼地望向她，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憧憬与郑重其事，
“待开了春，我想寻几位专精妇科和温补的名医，再好好为你调理一番。”
他握紧她的手，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蓝图的期盼：
“我想让这梨庐……真正热闹起来。我们家里，该添些孩子的笑声了。”
“孩子”二字，如同除夕夜空猝然炸响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苏落念心中那片刚刚筑起的安宁温暖的堤坝！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瞳孔在暖光下猛地一缩！
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苦涩如同冬日最冷的暗流，瞬间从心脏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脉里那深埋的寒疾在无声咆哮！
十岁寒冬落入冰窟的彻骨寒冷经年累月病痛缠身的孱弱大夫们一次次隐晦的摇头叹息…
所有关于“子嗣艰难”的冷酷现实，如同褪色的画卷骤然展开，冰冷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早己被判了“无望”。
那份她一首刻意忽视刻意不去触碰的隐痛，被眼前宠爱的自己的人以最期待的口吻揭开，
疼得她指尖瞬间冰凉麻木，连被他握住的温度都无法感知。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苦涩即将冲破眼眶的瞬间，苏落念的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一切：
跳跃着温暖火光的精美烛台。
桌上象征团圆美满的丰盛菜肴。
窗棂上那寄托着美好祈愿的红色窗花。
还有眼前这个男人，他深邃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对“家”和“未来”的炽热期盼与温柔……
这是他这两个月来，给予她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珍视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描绘共同的未来图景。
不能哭。
不能在这万家团圆充满希望的除夕夜，以泪水回应他的期许，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更不能让他刚刚展露的如同暖阳般和煦的笑容，因为她的“不能”而蒙上阴影。
苏落念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泪和喉头翻涌的苦涩，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她微微低下头，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
再抬起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水面微澜的痕迹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云景澄温热的手掌。
指尖冰凉，力道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坚定她扬起脸，对着他，努力地绽开一个比红梅更娇艳却也更惹人怜惜的笑容。
这个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虚假，只有对他心意的珍重和不忍破坏此刻美好的温柔。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却无比清晰。
然后，她用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有苦涩有歉意有珍视更有对他这份期许的无限温柔的眸子，
深深地望着他，无声地用清晰的口型，一字一字认真地回应道：
“好。”
苏落念稍微停顿，眼中带着抚慰的柔光
“听你的。”
这一个“好”字，如同投入暖玉池中的一颗石子，瞬间在云景澄心中漾开巨大的喜悦与满足。
他并未察觉苏落念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汹涌暗流，只看到了她温柔的笑容和坚定的应允。
巨大的欢喜让他忽略了那指尖的冰凉，只觉得她此刻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他长臂一揽，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太好了…阿念，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他憧憬着，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和幸福。
苏落念温顺地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侧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因喜悦而微微起伏的胸腔。
窗外的爆竹声更加密集地响起，预示着新岁的来临。暖阁内红碧交织的光影依旧温暖梦幻。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眼中残余的湿意和那份深沉的苦涩，彻底掩埋在长长的睫羽之下。
唇角那抹温柔的笑意未曾褪去，如同今夜精心剪贴的红色窗花，美丽却带着一丝易碎的脆弱。
她心中默念：
‘对不住…景澄…’
‘我会好好调养…尽力…不负你所期。’
未来的路或许艰难，但此刻，在这初夕的暖意和他的怀抱里，她选择用最深的温柔，去承接他这份充满希望的期许。
梨庐的夜晚，在温暖的团圆气氛下，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于生命与期盼的暗流，
却也因苏落念这份舍己的温柔应允，显得格外动人且令人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