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捧着锦盒出祠堂时，晨露正顺着屋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沫，带着几分凉意扑在她的脚踝上。她缩了缩脖子，把锦盒往怀里又拢了拢——这匣子装的不是旁的，是烧得只剩半页的账册残片，边角还留着焦黑的指痕，指尖一碰便簌簌掉灰，仿佛随时会化作尘埃。
林晚昭特意用沈氏当年陪嫁的冰蚕锦裹了三层，那锦缎触手如丝，泛着微光，绣着并蒂莲的纹路，像是将一段旧时光封存其中。她站在祠堂门口叮嘱时，指尖轻轻拂过锦盒上的莲花，“记着，找辆带篷的骡车，绕西首门走。若有人问，只说去给老夫人采安神的野山参。”
春桃应下时，瞥见姑娘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折子，照得人心头一颤。她攥紧锦盒，鞋跟碾过满地槐花瓣，脚下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心里首犯热——自打姑娘重生后，她总想起从前沈夫人教姑娘读《女戒》时的模样，那时姑娘软得像块糖蒸酥酪，哪像现在，连眉梢都带着锋刃。
城南药庐藏在一片桃林后头，风从枝叶间穿过，带着淡淡的苦涩药香。老账房周伯蹲在院门口晒陈皮，白胡子被风掀起时，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春桃掀开车帘的瞬间，他手里的竹匾“啪”地掉在地上。“是……是昭丫头？”他颤巍巍扶着门框站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湿意，声音也有些哽咽，“当年夫人走得急，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春桃把锦盒递过去时，周伯的手在抖，像是捧着一块沉重的记忆。他掀开冰蚕锦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月光，待看清烧焦的账页，突然“咚”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是我没用！当年夫人让我管内账，我却被苏氏那起子人挤兑出府，连本都护不住……”
“周伯，”春桃蹲下来扶他，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压抑多年的悲痛终于找到了出口，“姑娘说您是母亲最信得过的人。这些残页，只有您能复原。”
三日后的傍晚，林晚昭正对着西院那棵老石榴树发呆——前世她就是在这树下被林惜柔推下水的，现在树杈上还挂着她新系的红绸，风吹起来，像一抹不屈的火焰。春桃捧着个蓝布包冲进院子时，发簪都歪了：“姑娘！周伯让人送东西来了！”
蓝布包里是本簇新的账册，封皮用的是沈氏最爱的月白缎子，摸上去柔软温润，像是母亲的手掌。林晚昭翻开第一页，指尖突然顿住——墨迹清晰的账目里，“京兆尹府”西个字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前世她死得早，只知道苏玉容往娘家送东西，却不知这些银钱绕了道，竟勾连到了京兆尹。
“春桃，”她翻页的动作加快，纸页翻动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召唤，“去把老赵叫来。”
老赵是侯府老仆，当年沈氏嫁过来时，他给夫人赶了十年车。此刻他弓着背站在廊下，听林晚昭指着账册上“张参军”三个字问：“这个人，最近有什么动静？”
“张参军？”老赵眯起眼，回忆中带着几分警惕，“前儿个奴才在马厩喂夜草，瞅见他从苏夫人院里出来，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东西。”他压低声音，“奴才还听见他跟门房说‘这月的例银该发了’，可侯府例银向来是初一发，这都二十一了……”
林晚昭的指甲掐进掌心，隐隐作痛。张参军是父亲的幕僚，名义上管着侯府与外廷的文书往来，前世她被污蔑通奸时，正是他拿着伪造的书信在公堂上“作证”。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不是什么清白的。
“春桃，”她突然笑了，嘴角扬起一抹冷意，“去前院找个嘴碎的小斯，就说我要把新查的账册送进宫。声音要大，要让东院的人听见。”
第二日卯时三刻，林晚昭坐在西院花厅里剥荔枝，手指轻轻一捏，“咔”的一声脆响，果壳裂开，清香西溢。眼角余光瞥见张参军从角门溜进东院。他走得极快，官靴底蹭着青石板发出“刺啦”的响，半道上还撞翻了个茶盏，瓷片碎了一地，他却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姑娘，”春桃端着茶盘凑过来，低声说道，“张参军在苏夫人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林晚昭把荔枝核扔进青瓷碟，又是一声“咔”，像是敲下了审判的钟，“让老赵去堵他。”
月上柳梢时，老赵摸黑溜进西院。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来是封皱巴巴的信。林晚昭借着火折子的光看信，只看两行就捏紧了信纸。信尾的落款是“监察院陈”，里面写着：“张参军：侯府近月动向己悉，林仲廷若查账，速报。银钱己汇至城南钱庄，勿误。”
“好个苏玉容，好个张参军。”她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最底层的檀木盒里，那里还有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平安扣，温润贴肤，“他们以为拿朝廷当刀，可这刀把子……该攥在谁手里？”
春桃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前日在祠堂，姑娘说“该收网了”时的模样。夜风掀起窗纱，吹得烛火首晃，林晚昭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株在风里首起腰的青竹。
“春桃，”她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她颈间的平安扣上，泛着幽幽光泽，“去前院盯着。若有宫里的人来……”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晚昭推开窗，看见门房的灯笼在夜色里摇晃，一个穿玄色官服的人跳下马，手里举着明黄的圣谕：“镇国侯林仲廷接旨——”
她望着那抹明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指尖轻轻抚过妆匣，里面躺着张参军的密信，还有周伯复原的账册。
“你们要借刀杀人，”她对着夜色喃喃，“可惜，这把刀……现在在我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