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三刻,林晚昭正倚在西院廊下翻母亲留下的医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她肩头,微风拂过,带起纸页轻响。春桃捧着青瓷茶盏来添水时,耳尖动了动:“姑娘,前院传来丝竹声,像是二姑娘在邀人赏荷。”
林晚昭的指尖在《千金方》“毒理篇”上顿住。
前世今日,林惜柔也是在荷花池边“意外”落水——那时她慌慌张张跳下去救人,却被庶妹扯住发辫按进水里,后来众人赶到时,林惜柔浑身湿透地趴在她背上哭:“姐姐,我脚滑了,可你为何要推我?”
“去把沈嬷嬷的竹编斗笠拿来。”她合上医书,起身时腕间翡翠镯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今日日头毒,我去前院转转。”
穿过垂花门时,果然见荷花池边围了一圈丫鬟婆子。池面波光粼粼,几尾红鲤从浮萍间游过,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荷香与晨露蒸腾后的气息。
林惜柔穿着月白衫子立在九曲桥上,手里攥着团扇,正与几个堂姐妹吟诗:“风动荷香细,步……步稳苔阶滑……”话音未落,她突然踉跄着向后仰去,团扇“啪嗒”掉进池里,“救命!”的尖叫刺破了满院蝉鸣。
“二姑娘落水了!”
“快捞人!”
婆子们手忙脚乱解裙带当绳子,林晚昭却站在廊下没动。
她望着池面溅起的水花,目光落在林惜柔飘起的裙角——那抹月白被水浸透后,露出裙底绣的并蒂莲,和前世浸猪笼那日,林惜柔站在高台上穿的,竟是同一款绣样。
“姑娘,您不去搭把手?”春桃急得攥紧帕子,帕角己被汗水浸湿。
林晚昭眯起眼。
前世她就是这样冲过去,结果被林惜柔反咬一口。
此刻她盯着池边青石板,晨露早己晒干,石阶缝隙里的青苔都泛着白——可林惜柔方才站的位置,分明该是干燥的。
待几个粗使婆子把浑身湿透的林惜柔捞上来,林晚昭才缓步上前。
林惜柔浑身发抖,睫毛上挂着水珠,见了她便扑过来:“姐姐……我、我方才背诗入神,没留意脚下滑……”
“妹妹的鞋。”林晚昭突然伸手,扣住林惜柔脚踝。
众人一愣。
林惜柔的绣鞋沾着泥,鞋尖还挂着片水草。
林晚昭蹲下身,指尖轻轻抹过鞋底——湿泥里混着细碎的石榴花瓣,那是前院西角才有的品种,而荷花池边种的是木槿。
“春桃,去把池边第三块石阶擦干净。”她声音清淡,像风吹过水面般平静,“再取我房里那方白绢来。”
春桃应了声跑开。
林惜柔的脸“刷”地白了,手指绞着湿裙子:“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我不过是不小心……”
“妹妹可知,这池边的石板每日卯时就有婆子用竹帚扫过,再用干布擦三遍?”林晚昭站起身,接过春桃递来的白绢,轻轻按在石阶上——白绢干干净净,连水痕都没沾,“既然石板不滑,妹妹的鞋底怎会有湿泥?”
围观的婆子们交头接耳,有人低声嘀咕:“大小姐这眼神也太利了。”
林惜柔嘴唇首颤,突然捂住心口咳嗽:“我、我头晕……”
“且慢。”林晚昭从春桃手里接过个锦盒,声音依旧平稳,“方才让小厨房送绿豆汤时,我让他们顺道取了西角石榴树下的泥。”她打开盒盖,里面的泥与林惜柔鞋底的颜色、质地分毫不差,“妹妹若真在池边滑倒,鞋底该沾木槿花的碎瓣才是。”
林惜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午后,林晚昭站在林惜柔的听雪阁外。
苏玉容正握着林惜柔的手抹眼泪:“我的柔儿最是乖巧,定是被什么脏东西迷了心智……”
“母亲这话说的。”林晚昭掀帘而入,将锦盒往桌上一放,声音如瓷器般清冷,“若说脏东西,怕是有人故意在池边洒水,又把西角的泥抹在妹妹鞋上,好教妹妹‘意外’落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玉容鬓角那支珍珠步摇——前世林惜柔每次设局,苏玉容都会戴这支步摇,“不知母亲可愿替妹妹查查,是谁这么大胆?”
苏玉容的手在锦盒上顿住。
林惜柔突然哭出声:“姐姐,我知道你怨我占了你的宠爱,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妹妹若真体弱,明日我便请太医院的刘院判来瞧瞧。”林晚昭打断她,语气不疾不徐,“省得总‘险些送命’——毕竟侯府的脸面,比妹妹的戏本子金贵。”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脚步声。
林远山负手而立,目光在林惜柔红肿的眼眶和桌上的锦盒间转了转,轻咳一声:“晚昭说得是。惜柔好好歇着,明日让张嬷嬷带两个稳当的丫鬟来伺候。”
苏玉容的嘴角抽了抽,到底没敢发作。
暮色漫进西院时,林晚昭坐在妆台前,对着母亲的妆匣发怔。窗外归鸟掠过,投下斑驳剪影。
沈嬷嬷端来药碗,却见她伸手按住:“嬷嬷,去把前院洒扫的婆子叫来。”她指尖着匣底泛黄的医案,语气低沉,“我要知道,这半年来,每月十五谁在荷花池边洒水。”
春桃捧着个青瓷碟进来,碟里是林惜柔那只绣鞋:“姑娘,鞋底的泥里还掺了点朱砂粉——和昨日刺客身上的药渣一个颜色。”
林晚昭的瞳孔微缩。
前世林惜柔陷害她时,苏玉容总说“柔儿身子弱,你做姐姐的多担待”,可此刻她望着鞋尖那片水草,突然想起前世浸猪笼前夜,林惜柔也是这样,用沾着水草的手,把“通奸”的情书塞进她枕头底下。
“把鞋收进暗格里。”她站起身,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远处传来更鼓声,“明日去慈恩寺,替我查查苏夫人每月十五的马车里,究竟装了什么。”
沈嬷嬷应了声退下。
林晚昭翻开母亲的医案,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半片干花——那是前世她被推下池塘时,母亲给她的合欢花,后来被林惜柔捡去,缝在了自己的嫁衣里。
她将干花重新夹进医案,指尖在“紫藤根”三个字上重重按了按。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得妆匣上的并蒂莲雕纹泛着暖光,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昭昭要活明白”时,眼里的光。
“前世的债,该清算了。”她低声呢喃,将医案锁进匣中。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恍惚间,她听见前世林惜柔的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这一次,她的掌心不再是空的——她攥着真相,攥着母亲的遗愿,攥着所有被埋葬的、该见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