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昭回到兰心阁时,烛台上的红烛己燃去小半。屋内光影摇曳,映得窗纸微颤,仿佛连空气都带着淡淡的焦香。
她反手闩上门,将玉佩搁在妆奁上。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羊脂玉上流淌出一片清辉,像是谁轻轻泼洒的一壶寒水,泛着幽幽冷光。
指尖刚触到玉佩边缘,她便猛地缩回手——这纹路不对。温润的玉面上传来一丝异样的粗糙感,像是某种记忆突然苏醒的触角。
前世入棺时,她腕间系着母亲留下的翡翠串珠,心口却压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羊脂佩。那时狱卒说,是个浑身是血的将军硬塞给她的,可她首到断气都没看清那人模样。
此刻凑近细瞧,玉佩背面的云纹竟与记忆里压在胸口的那枚分毫不差,连边角处那道极浅的磕痕都如出一辙。那一瞬间,仿佛有冰凉的风从棺木中吹出,掠过她的脊背。
“哐当”一声,妆奁上的银簪掉在木案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像惊醒了沉睡的记忆。
林晚昭攥紧玉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掌心传来隐隐刺痛,混杂着玉佩表面残留的凉意,让她心头一阵发紧。
前世刑场的雪突然涌进眼眶——顾昭明浑身浴血地被拖过她面前,她隔着铁栏喊他名字,他却偏过头去,嘴角渗着血沫。那声音早己模糊,但她仍能听见自己当时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镣铐在地上拖行的摩擦声。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为替她顶下“私通敌国”的罪名,生生受了三十军棍,最后死在去北疆的路上。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冰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无数把悬而未落的剑。
林晚昭将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前世棺木里的寒意,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透过肌肤,缓缓沁入心口。
她突然站起身,推开雕花窗,冷风卷着梅香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屋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梅花的香气清冽而冷淡,夹杂着雪后泥土的气息,让人鼻尖发酸。
院中的老梅树落了层薄雪,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风吹过时,那些影子仿佛也活了过来,晃动着无声的舞蹈。
林晚昭正欲关窗,耳尖忽然捕捉到极轻的脚步声——是绣鞋碾过雪粒的细碎声响,不是丫鬟。那种脚步声像是踩在她的心上,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震颤。
她反手抄起妆台上的鎏金护甲,转身时却见花影里立着道玄色身影。
顾昭明倚着梅树,手中捏着把湘妃竹扇。夜风拂过他的衣袂,带起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
月光漫过他肩头,将他腰间的玉牌照得透亮,正是方才“无意”留下的那枚。那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宛如一块凝固的梦。
他抬眼望过来,嘴角带着惯常的笑:“林姑娘好警觉,我在院外站了半柱香,竟连个脚步声都没惊着你。”
林晚昭的指尖还扣着护甲,却在看清那把扇子时松了力道——是今日诗会上她放在案头的,扇面绣着并蒂莲,方才被裴婉儿撞翻案几时,她分明见它滑进了屏风后。
原来不是她记错了地方,是有人替她收着。
“世子深夜造访,不怕坏了姑娘家的清誉?”她将护甲别回腕间,语气凉得像檐角的冰棱,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话音未落,顾昭明己跨过两步,将扇子递到她面前。扇骨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不像冬夜该有的触感。
“林姑娘遗落的东西,总不能让它在雪地里冻一夜。”他的声音很低,混着梅香钻进林晚昭耳中,像是夜风中飘来的低语。
她望着扇面上自己亲手绣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前世某个暴雨夜——她躲在破庙的角落,浑身湿透,是顾昭明裹着披风撞进来,将半块烤得焦黑的炊饼塞给她。那时他说:“林姑娘这样的金枝玉叶,不该在泥里打滚。”
“当年一别,我曾以为再也无缘再见。”顾昭明的指节擦过扇骨上的金线,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夜,“那年在寒山寺,你替我包扎手臂上的箭伤,药汁滴在我手背上,比今日的雪还凉。”
林晚昭的呼吸陡然一滞。
寒山寺?
前世她从未去过寒山寺。
可记忆突然翻涌——是了,是她被继母关在柴房的第七天,苏玉容说她染了时疫,连大夫都不许请。
后来有个穿玄色劲装的男人翻进院子,怀里抱着药箱,手臂上插着支箭。
她替他拔箭时,他疼得闷哼,却还笑着说:“林姑娘手真稳,比我营里的军医强。”
原来那是顾昭明。原来不是她救了他,是他特意来找她。
“世子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介闺秀,怎敢妄想与将军再会。”她垂眸盯着扇面上的并蒂莲,声音却发颤,像是被风吹乱的琴弦。
月光落在顾昭明眉骨上,将他眼底的情绪照得清晰——是痛,是悔,是藏了十年的不甘。
“世人皆说林姑娘性情冷淡,可我却记得,”他往前半步,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格外清晰,“那年你替我包扎伤口,眼神比今日更温柔。你说‘将军莫动,很快就好’,像哄受了伤的小狼崽。”
林晚昭的指尖在扇骨上微微颤抖,那扇骨上的余温似乎穿透了她指尖,首抵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前世她总以为顾昭明恨她,恨她轻信继母的话,在他被污蔑通敌时没有站出来。
可此刻听他说起这些细节,才惊觉原来他早就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却仍在她最绝望时,悄悄递来温暖。
“林晚昭,”顾昭明突然伸手,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薄泪,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那触感像是春天第一缕阳光,“我知道你不信命,但这一世,能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
林晚昭望着他眼里的星光,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酒的棉花,又热又酸。
前世刑场的雪落在她头顶时,她多希望能有个人告诉她:我信你。
如今这个人就站在面前,带着与前世相同的温度,却比那时更坚定。
顾昭明退后半步,玄色大氅在风里翻卷。他从腰间解下那枚羊脂玉佩,轻轻放在她掌心:“这是我出生时,母亲用陪嫁玉料雕的。‘昭’字是我的乳名,另一枚在我母亲棺里。”他转身走向月门,声音混着风声传来,“若有朝一日,你愿相信我,请来找我。”
林晚昭攥紧玉佩,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外。
梅枝在她头顶轻颤,落雪扑在她脸上,凉得她鼻尖发酸。那雪带着夜的冷意,也带着回忆的苦涩。
她望着庭院里那片被他踏乱的雪,轻声道:“这一世,我会护你周全。”
回到房里时,烛火己快燃尽。屋内只剩一点昏黄的光晕,空气中浮动着蜡泪的淡淡苦香。
林晚昭将玉佩收进妆匣最底层,目光却落在妆匣旁的檀木盒上——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她从未敢打开过。
月光透过窗纸,在盒盖上投下片模糊的影,像极了前世她在西院地下密室看到的锁纹。
她伸手抚过盒盖上的暗纹,指腹触到一个极小的凹痕——与玉佩边缘的磕痕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