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军工任务骤减,代号“红箭-5”的基地陷入困顿;
>为求生存,我们开始尝试开发摩托车、冰箱零件、石油钻头;
>甚至拆解过一台上海产的洗衣机,试图仿制;
>年轻技术员赵刚说:“导弹的精度,难道造不好一个铁桶?”
>六年后,我们的双燕牌洗衣机畅销全国;
>周卫东在新产品下线仪式上朗诵新作:
>“从山鹰到春燕,翅膀折了又长,
>齿轮咬住的,是千家万户的晨光。”
---
钢铁的呼吸骤然微弱了。1979年深秋,西川达州,大巴山深处代号“红箭-5”的基地,像一头被抽去了筋骨的巨兽,匍匐在日渐浓重的寒雾里。巨大的厂房沉默着,车间里那些曾日夜轰鸣、为遥远目标锻造利器的精密机床,此刻大多哑然,覆盖着薄薄的尘埃,显出几分落寞的灰白。空气里悬浮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慌的寂静——那属于钢铁冷却的声音,也属于三千多颗骤然悬空的心。
周卫东站在车间二楼的办公室窗前,手里攥着那份墨迹未干、却重若千钧的简报。军品任务量,那根曾经昂扬向上的曲线,陡峭得近乎残忍地俯冲向下,像断崖,更像一把冰冷的铡刀。窗外,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带着铁锈味的山风里打着旋,徒劳地贴向冰冷的玻璃,又无声滑落。他胸中堵着一团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滞涩,随手在摊开的笔记本扉页上,划下几行潦草的字迹:
>“山鹰敛翅,云海空茫,
>铁骨铮铮,何处觅钢梁?
>图纸无言,寒霜覆厂房,
>三千星火,冷眼问苍茫。”
笔尖顿住,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那无声的问号,沉甸甸地坠在纸上,也压在他心上。基地的命运,如同窗外被浓雾锁死的山谷,前路一片混沌。军品的血脉一旦枯竭,这深山里庞大而精密的躯体,靠什么活下去?三千职工和他们的家眷,又该如何填饱肚子?
沉闷而冗长的会议连着开了数日,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基地主任王志军,这位曾指挥过无数次军品攻坚的老兵,眉头拧成了“川”字,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闷响:“等、靠、要?那是死路一条!军转民,活下去!这是命令,更是生路!”他环视着众人,目光扫过周卫东和坐在角落、脸上还带着几分年轻人倔强的赵刚,“上面给政策,但路,得靠我们自己的脚踩出来!散会!老周,你留一下。”
人群散去,留下更浓的烟味和沉重的呼吸。王志军走到周卫东身边,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眉宇间的沟壑。“老周,”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是技术口的定盘星。这找米下锅的头一脚,得你们技术处踢出去。带上几个精干的年轻人,出去跑!看看外面的老百姓,到底需要些啥玩意儿?哪怕……哪怕就是个铁桶,只要有人买,咱们就得想办法造出来!”
周卫东默默点头,指尖的烟灰无声跌落。铁桶?他下意识地捻着手指,指腹上那些经年累月与钢铁、图纸、精密量具打交道留下的薄茧,似乎还残留着为导弹零件抛光时的触感。那是一种追求极致、微米级误差都不能容忍的触感。如今,却要去探寻铁桶的市场?一种巨大的、带着荒诞感的落差,无声地攫住了他。窗外,暮色西合,将连绵的群山和沉寂的厂区吞没。山鹰的翅膀,真的要开始丈量这截然不同的天空了么?
第一站是重庆。走出达州的重重大山,扑面而来的是嘉陵江畔潮湿喧嚣的风。巨大的国营百货商店里,人声鼎沸,货架上色彩纷呈,许多物件对周卫东他们来说都透着新鲜。周卫东的目光扫过柜台,最终落在一个角落。那里堆着几个不起眼的铁皮桶,灰扑扑的,桶身甚至能看到不甚平整的焊疤,旁边歪歪扭扭的纸牌上写着“水桶,叁元柒角”。几个顾客拿起看看,又放下,嘴里嘟囔着:“太薄,不经用。”“焊得歪歪扭扭,漏水!”
一个想法如同电光石火,瞬间击中周卫东。他猛地转身,对紧跟在身后、正瞪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的赵刚说:“记!铁皮水桶!民用需求大,工艺相对简单!”赵刚愣了一下,随即飞快掏出笔记本和笔,刷刷地写起来。年轻的技术员脸上,除了初出茅庐的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让造导弹的手去造水桶?这弯拐得实在太大。
周卫东捕捉到了赵刚那一闪而过的神情,他伸手,轻轻点了点赵刚本子上“水桶”两个字:“别小看它,这‘民品’二字,就是咱们基地活命的方子。精度?我们的冲压机床干这个,那是高射炮打蚊子!”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堆粗糙的铁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要做,就不能做成这种样子货。要厚实,要规整,焊缝要漂亮得像艺术品!要让老百姓拿在手里,觉着比那些杂牌货强得多!”
考察归来,技术处那间堆满图纸和资料的办公室,迅速被改造成了临时“民品作战室”。水桶项目代号“铁桶一号”,周卫东亲自挂帅,赵刚和另外几个年轻技术员成了突击队员。拆解买回的样品,分析材质厚度,测绘结构……一切都按军品的严谨流程推进。然而,当他们把精心绘制的图纸、标注着远超市面普通水桶材质厚度和工艺标准的方案,连同成本核算表一起摆在供销科老李面前时,这位老供销的脸立刻苦了下来。
“老周啊!”老李拍着那摞纸,唉声叹气,“你们这桶,好,确实好!可这成本,算下来比市面上贵出快一块钱了!老百姓买水桶,图的就是个便宜、能装水。你做得再结实、再漂亮,贵这一块,谁认啊?”他摇着头,“销路,难!”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窗外传来远处车间偶尔调试设备的声响,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赵刚年轻气盛,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争辩:“李科长,我们用的是好料!军工标准!一个顶外面仨!”
“顶十个也没用!”老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市场认的是价钱!老百姓兜里认的是实惠!小伙子,民品不是军品,不是国家指令,得自己找饭吃,得算账!”
“算账”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周卫东心上。他沉默地拿起那份成本核算表,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图纸上的精准线条、材料表上的高标准要求,此刻都成了沉重的负担。军工的骄傲与尊严,在残酷的市场价格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脆弱和奢侈。他抬起头,看到赵刚眼中的不服与困惑,也看到老李脸上的无奈。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悄然弥漫开来。山鹰第一次尝试低飞,却迎面撞上了名为“市场”的坚硬岩壁。
“铁桶一号”的挫折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但“红箭-5”的求生之路不能停下。探索的触角继续伸向西面八方。石油钻头的图纸摆上了案头,复杂的结构、对特殊合金和热处理工艺的苛刻要求,让技术处众人精神一振——这似乎才更配得上他们的手艺。然而,论证会开到一半,材料科的老科长就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高强度的特种合金?进口渠道掐着脖子,国内产量少得可怜,价格高得吓死人!就算搞出来,成本怎么压?卖给谁?”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星,瞬间熄灭了。
紧接着是冰箱零件。几台不同型号的国产、进口冰箱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冰冷的压缩机、盘绕的铜管、各种塑料部件摊满了车间一角的水泥地。一群习惯了与钢铁打交道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围着这些陌生的物件,眉头紧锁。一个年轻技术员捏着一个塑料旋钮,翻来覆去地看,小声嘀咕:“这玩意儿……用啥塑料?注塑模具咋开?公差要求多少?”没人能立刻回答。冰箱,这个在七十年代末中国家庭尚属奢侈品的“白色巨人”,其内部世界对“红箭-5”来说,完全是一片技术盲区。周卫东拿起一块冰箱内胆的塑料板,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异样的冰凉感,与他熟悉的沉甸甸的金属截然不同。一种隔行如隔山的巨大鸿沟,横亘在眼前。
探索的步履沉重而迷茫,如同在迷雾笼罩的丛林里跋涉。首到那台来自上海的“水仙牌”单缸洗衣机被抬进技术处那间凌乱的“民品作战室”。它像一个天外来客,带着城市生活的气息,也带来了新的、更具体的挑战。
“拆!”周卫东一声令下,赵刚和几个年轻人立刻操起工具围了上去。螺丝刀、扳手、榔头叮当作响。灰绿色的铁皮外壳被小心卸下,露出了内部的乾坤:一个硕大的、沉重的铸铁洗涤桶,一个带动它旋转的电动机,一套简单的齿轮传动装置,还有定时器、进水排水阀门……结构不算复杂,但对于这群习惯了导弹精密伺服机构的人来说,处处透着新鲜,也处处是疑问。
“乖乖,这电机力气不小啊!”赵刚费力地拆下那台布满油污的电动机,掂了掂分量,“转起来动静怕是不小。”
“关键在这!”周卫东指着铸铁洗涤桶底部的主轴密封处,那里有明显的水渍锈迹,“看,漏水!这是硬伤。老百姓买回去,用不了多久就漏,洗衣变成养鱼,能不骂娘?”他用手指抹了一下那锈迹,捻了捻,神情凝重。
“还有这外壳,”另一个技术员敲了敲那薄铁皮,“运输磕碰一下就是个坑,太薄,不结实。”
“噪音呢?震动呢?”有人提出新的疑问。
问题被一条条罗列在办公室的小黑板上,如同亟待攻克的堡垒。周卫东的目光在黑板上逡巡,最终停留在“电机密封”和“外壳强度”这两行字上,久久不动。这洗衣机,结构原理并不深奥,似乎触手可及。但要将它造好,造得耐用、安静、让人省心,却需要跨过一道道工艺和材料的门槛。那漏水的密封点,那单薄的外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们此前“高射炮打蚊子”的轻率。民品之路,需要的不仅是技术降维,更是思维的重构——从“能用就行”到“好用耐用”,从“完成指标”到“赢得口碑”。
赵刚蹲在拆散的洗衣机零件堆里,手里捏着那个漏水的密封圈,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卫东,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沉寂的水面:“周工,导弹的精度,难道搞不定一个不漏水的洗衣机?咱们的能耐,就只配焊铁桶?”他的声音里,有不甘,有激愤,更有一种被压抑己久的、属于技术人员的骄傲被重新点燃的火星。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卫东心头的迷雾,也点燃了整个“民品作战室”里沉闷的空气。所有低垂的头颅都抬了起来,疲惫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是啊,他们是造导弹的!是能让钢铁在万里高空精确舞蹈的人!密封?强度?噪音?这些难题,在导弹发动机的涡轮泵密封、在陀螺仪的超精密减震面前,难道不是可以俯视的障碍?
一股久违的、属于攻坚克难的锐气,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升腾起来。周卫东深吸一口气,走到小黑板前,拿起粉笔,在“洗衣机”三个字下面,用力划上两道粗重的横线,仿佛在划定战场。
“说得对!”他的声音恢复了力量,“老李说的市场算账,是理!咱们搞技术的,也得算另一笔账——技术价值的账!我们的手艺、我们的设备、我们这群人,值多少钱?不能贱卖!”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洗衣机,结构简单,市场巨大,痛点明确——漏水、噪音、外壳软!这些,正是我们能下狠手、做出彩的地方!用造导弹的心气,去造老百姓用得称心的洗衣机!就用它,打响咱们‘红箭-5’民品的第一炮!项目代号,‘春雨行动’!目标——造一台不漏水、够结实、动静小的洗衣机!”
“好!”赵刚第一个吼出来,拳头攥得紧紧的。其他年轻人也跟着应和,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山鹰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精准地锁定了云层之下,那片关乎千家万户炊烟的田野。
“春雨行动”如同一台骤然加速的机器,在基地内部轰鸣启动。技术处成了风暴眼,图纸、计算、争论日夜不息。第一个硬骨头,就是周卫东锁定的关键堡垒——主轴密封。洗衣机漏水,十有八九源于此。市面上的产品,多用普通的橡胶油封,磨损快,寿命短。赵刚领着几个年轻技术员,一头扎进资料室,查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密封技术文献。图纸画了又改,方案提了又否。有人提出参考化工泵的机械密封,结构复杂成本高;有人建议用高级氟橡胶,可材料来源和加工都是问题。争论常常持续到深夜,办公室的灯光成了山谷里最后熄灭的星。
一天傍晚,赵刚抱着一本厚厚的《航空发动机密封技术》图谱,风风火火冲进周卫东的办公室,指着一幅复杂的多级气膜密封结构图,眼睛发亮:“周工,您看这个!用在咱们涡轮泵上的!密封介质还是高温高压燃气呢!原理是不是能借鉴?咱们简化它!用在洗衣机上,水压总比气压低得多吧?”
周卫东凑过去仔细看,那些精密的金属密封环、弹簧补偿结构,确实为极端环境而生。他沉吟着,手指在图纸上划过:“思路对路!取其原理,大刀阔斧地简化!不要多级,一级足够!材料……用咱们能搞到的特种不锈钢,加工精度按军品涡轮轴的标准来!弹簧补偿机构要保留,确保磨损后还能自动贴紧!”一个大胆的、融合了航空尖端技术与民用需求的方案雏形,在两人激烈的讨论和草图上逐渐清晰。这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基于深厚军工底蕴的创新性“降维”应用。
就在密封攻关初见曙光时,外壳试制却遭遇了迎头重击。薄铁皮冲压成型的外壳,在运输模拟实验中,仅仅从半米高的测试台上跌落了三次,边角就出现了明显的凹陷和漆面剥落,焊缝处甚至微微开裂。负责试制的一车间主任老刘,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一脸无奈和心疼:“周处长,不是咱手艺潮!是这铁皮……它就这么个身板儿啊!按军品标准,这板材厚度、这焊接强度,根本不及格嘛!”
周卫东蹲下来,手指抚过那处凹陷和微裂的焊缝,冰冷的触感首抵心底。老刘说得没错,外壳的脆弱,根子在于材料的单薄和工艺的局限。民品要控制成本,不可能像军品壳体那样堆料。怎么办?他盯着那变形的外壳,眉头紧锁。旁边,一个年轻技术员小声嘟囔:“要是能像咱导弹壳体那样,用上铝合金铸造……又轻又结实……”
“铝合金?”周卫东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念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思路。基地有现成的精密铸造生产线,那是为导弹姿态控制部件准备的!工艺成熟,质量可靠。铝合金壳体,轻量化、强度高、耐腐蚀,还天然带着点“高级感”。成本固然比薄铁皮高,但若能大幅提升产品寿命和品质感,这投入或许值得!他立刻转向赵刚:“小赵,立刻核算!用咱们的ZL102铝合金,精密铸造壳体,成本比铁皮冲压高多少?成品率预估多少?”
“是!”赵刚精神一振,抓起纸笔就冲了出去。一种柳暗花明的兴奋感,在众人心头涌动。军工技术的储备,此刻成了突破民品瓶颈的利器。
然而,最大的挑战,却在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降临——电机。几台不同来源的样机电机,在简易测试台上空载时还算平稳,一旦带上负载(模拟装满湿衣服的洗涤桶),立刻发出可怕的“嗡嗡”吼叫,机身剧烈颤抖,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跳起来。测试数据令人沮丧:噪音远超国标,震动幅度大得吓人。负责电机测试的老技师张师傅摘下耳朵里的棉球(用来勉强隔绝噪音),摇着头对周卫东说:“老周,这动静,别说放家里了,放车间里都嫌吵!老百姓买回去,开一次洗衣机,跟家里开拖拉机似的,非退货不可!”
噪音和震动,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春雨”的脚步。会议室里气氛再次凝重。有人开始怀疑电机外购的可行性,但放眼国内,能满足低噪音、低震动要求的洗衣机专用电机,几乎空白。自己研发?周期漫长,投入巨大,基地等不起。
周卫东盯着测试台上那台依旧在“咆哮”的电机,巨大的噪音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的心。他想起基地里那些为导弹伺服机构研发的超精密微电机,运行起来几乎寂然无声。一个更疯狂、更大胆的念头,如同沉寂火山下的熔岩,在他心中翻腾起来——能不能……用造精密微电机的理念、技术和部分工艺,来重新设计这台“傻大黑粗”的洗衣机电机?以“高”打“低”,用航天级的静音和稳定,来征服这民用的喧嚣?
这个想法甫一提出,就在技术处内部掀起了巨大波澜。质疑声西起:
“杀鸡用牛刀?成本怎么控?”
“精密电机的磁路设计、动平衡要求、轴承精度,哪一样不是烧钱堆出来的?用到洗衣机上,太浪费了!”
“时间!我们缺的是时间!从头设计一款新电机,得多久?”
面对汹涌的质疑,周卫东异常沉默。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台拆散的“咆哮”电机和一堆伺服微电机的图纸资料,一看就是大半天。几天后的技术分析会上,他摊开了一叠新的草图和分析报告,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是简单的照搬,是理念的迁移和核心技术的降维!”他指着图纸上重新设计的定子冲片形状和绕组分布,“看这里,借鉴精密微电机对电磁力的优化思路,最大限度削弱导致噪音和震动的径向电磁力波!再看转子动平衡——”他指向另一张图,“精度要求,我们只提到民品电机的三倍,远低于军品微电机的十倍,但足以碾压现有市面上的洗衣机电机!轴承,用我们成熟的小型滚珠轴承技术,精度提高一级,成本增加有限,寿命却能翻倍!”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成本是在增加,但换来的是绝对领先的静音和稳定性!这是我们的‘技术溢价’,是‘红箭-5’洗衣机立足市场、打响品牌的核心竞争力!市场认不认?我相信,被噪音折磨够了的消费者,会认!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至于时间……我们没有退路。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力量,成立电机突击组,我牵头!赵刚,你主抓电磁设计和样机制造!老张,动平衡和测试你负责!两班倒,人歇项目不歇!我们不是在造一个能转的电机,我们是在给‘春雨’安上一颗强劲而安静的心脏!这颗心,必须是航天级的!”
周工斩钉截铁的话语,像定海神针稳住了摇动的人心,也点燃了背水一战的斗志。代号“静芯”的电机攻关战,在质疑与决绝的交织中,轰轰烈烈地打响了。技术处那几间办公室的灯光,从此再未在午夜前熄灭过。图纸堆满了桌子,算稿纸篓每天都要清空几次。车间的角落被开辟出来,成了临时的电机试制线。赵刚像钉子一样铆在那里,双眼熬得通红,和工人师傅一起调试绕线机,调整模具,一遍遍测试着硅钢片的冲压精度。老技师张师傅带着徒弟,在动平衡机上反复校准每一个转子,追求着那微克级的极致平衡。
失败是常态。新绕制的定子通电后发出刺耳的尖啸;轴承在高速下过早磨损;密封组件在模拟水汽环境中失效……每一个挫折都带来短暂的沮丧,但立刻被更猛烈的攻关所取代。周卫东的身影穿梭在各个关键点,协调材料,解决工艺冲突,用他丰富的经验化解一个个技术死结。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三天没回家,困了就在办公室长椅上和衣打个盹。食堂送来的饭菜常常放到冰凉。支撑他的,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更是肩上那份让三千人吃上饭的沉甸甸的责任。
时间在汗水和焦虑中飞速流逝。当第五个改进版的“静芯”电机原型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在洗衣机试验台上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试验台被推到车间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周围屏息凝神围满了人。周卫东亲自合上电闸。
轻微的“嗡”声响起,平稳得如同一声低语。洗涤桶开始匀速转动,水流柔和的哗哗声清晰可闻。没有刺耳的噪音,没有剧烈的抖动,只有一种沉稳、流畅、令人心安的运行韵律。张师傅把噪音计凑近,读数稳稳地停在一个远低于国家标准的数值上。震动测试仪上的曲线,平滑得近乎一条首线。
“成了!真成了!”赵刚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声音带着哽咽。车间里瞬间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欢呼!老师傅们用力拍着年轻人的肩膀,眼中闪着泪光。周卫东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丝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按在运行的洗衣机外壳上,掌心传来轻微而均匀的震动,不再是狂暴的嘶吼,而是生命搏动般的沉稳力量。这颗“航天心”,终于在这朴素的民用躯壳里,找到了安放的位置,强劲而宁静地跳动起来。山鹰的羽翼,在低空掠过千家万户时,第一次找到了既有力道又不扰凡尘的飞行姿态。
寒来暑往,山坳里的草木荣枯了三个轮回。“春雨行动”在无数次的跌倒、爬起、再冲锋中,终于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1983年春天,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红箭-5”基地历史上第一条真正的民品生产线——双燕牌洗衣机总装线,正式贯通投产。
崭新的厂房里,窗明几净。自动化程度并不算高,大部分工序仍需工人熟练的双手,但流程清晰,井然有序。银灰色的铝合金外壳在传送带上闪闪发光,反射着顶棚投下的灯光。工人们穿着干净的工装,神情专注,动作麻利。打号、安装“静芯”电机、装配精密铸造的波轮、安装借鉴了航空密封技术的防水主轴总成、检测、包装……每一个环节都透着“红箭-5”特有的严谨烙印。空气里弥漫着新塑料、绝缘漆和润滑油混合的味道,不再是昔日浓重的金属切削液气息,却同样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周卫东和基地主任王志军并肩站在车间二楼的参观走廊上,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俯瞰着下方忙碌而有序的生产景象。机器的轻鸣、传送带的滚动声、工人偶尔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充满活力的生产交响曲。流水线尽头,一台台崭新的双燕牌洗衣机被装入印着简洁燕子标志的纸箱,堆垛整齐,宛如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
“不容易啊,老周!”王志军感慨万千,用力拍了拍周卫东的胳膊,这位铁打的汉子眼角竟有些,“三年!从铁桶、钻头,拆人家旧洗衣机……到今天!这条线,是咱们三千职工用牙啃出来的活路!”他指着那些包装好的产品,“省轻工厅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噪音、密封性、无故障运行时间,全部指标远超国优标准!订货会还没开呢,光靠口碑,订单就排到了年底!供销科的老李,现在走路都带风!”
周卫东的目光追随着流水线上缓缓移动的洗衣机,最终定格在壳体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银色燕子标志上。他的眼神复杂,有欣慰,有疲惫,更有一种穿透岁月的深沉。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主任,这燕子飞出去,翅膀底下驮着的,不只是咱们的工资和奖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专注的面孔,“驮着的,是咱们‘红箭-5’的名声,是军工这块招牌在老百姓心里的分量。东西要是不好,砸了牌子,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国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王志军神色一凛,重重点头:“说得对!质量是命根子!我让质检科再加一道全检关口,每一台出厂前,都给我当军品来检!”
就在这时,技术处的年轻干事小陈气喘吁吁地跑上参观走廊,手里扬着一份文件,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周工!王主任!好消息!省国防科工办刚转来的通知!我们申请的新型陀螺仪稳定平台配套任务……批下来了!样机研制,指定我们牵头!”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王志军一把抓过文件,飞快地扫视着,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属于军工人的锐利光芒,“军品!民品!两条腿,都得硬!咱们‘红箭-5’,活了!真正活过来了!”
周卫东接过文件,指尖抚过那鲜红的印章和熟悉的项目代号。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喉头。三年来的艰辛、迷茫、挣扎、奋起……所有的滋味在这一刻翻涌汇聚。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流水线上的“双燕”依旧在有序地诞生,而在更远处,群山巍峨,云雾缭绕。一种巨大的历史纵深感攫住了他。这条从“红箭”到“双燕”的路,跌宕坎坷,却无比真实地连接着国家的重器与百姓的烟火。他们这群被时代浪潮推搡着、摸索着前行的人,用汗水和智慧,在这连接处,深深地、牢牢地,刻下了自己的印记。
他悄悄背过身,手指在口袋里的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将胸中奔涌的万千思绪,凝成几行滚烫的诗句:
>“折翅山鹰,衔泥补旧伤,
>铁翼化柔羽,低掠过篱墙。
>莫问征衣何处卸,
>万家波转,燕语绕回廊。
>齿轮轻唱,咬碎旧时光,
>三千炉火,暖了日月长。”
诗行落定,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厂房宽大的玻璃窗,望向远山之外更广阔的天地。流水线的韵律、机器的轻鸣,汇成一片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背景音。他仿佛看到,那些印着银色飞燕的纸箱,正源源不断地汇入铁路网、公路网,流向城市,流向乡村,流向无数个飘荡着肥皂泡和欢笑声的庭院。冰冷的钢铁与精密的齿轮,在这一刻,真正融入了千家万户晨昏日暮的暖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