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千年陈土、腐朽棺木、苔藓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味的阴风,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苏怀薇的口鼻,让她几乎窒息。眼前是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了所有光线。只有身后坟冢入口处透入的一线惨淡月光,勾勒出前方“坟头老鬼”佝偻瘦小的背影轮廓,像一个移动的、不真实的剪影。
脚下是湿滑、凹凸不平的台阶,不知由什么材料铺就,触感冰冷而粘腻。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小七和狗娃一左一右,用尽全力架着几乎完全失去意识、仅靠本能挪动脚步的李延嗣,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跟紧点!别掉队!也别乱碰东西!” 老鬼嘶哑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阴冷,“这里的‘邻居’…脾气可都不太好!”
他的警告让小七和狗娃浑身一颤,架着李延嗣的手更用力了,仿佛生怕黑暗中会伸出什么枯骨般的手爪。
苏怀薇走在最后,琉璃色的眼眸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适应,却收效甚微。她只能依靠听觉和前方老鬼细微的脚步声来辨别方向。她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金蛇锥上,神经绷紧到极致。这通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下,时而平缓,岔路极多,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老鬼对这里却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在黑暗中行走毫无滞碍,显然己在此盘踞多年。
通道壁上并非完全光滑,苏怀薇的手指在黑暗中无意触碰到冰冷的石壁,能感觉到上面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深深的刻痕。那些刻痕杂乱无章,有些像是古老的符号,有些则像是…痛苦的抓挠留下的印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味似乎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带路的老鬼突然停了下来。黑暗中传来他摸索的声音,接着是“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机关被拨动。
“低头!” 老鬼低喝一声。
苏怀薇立刻压低身体,同时按住小七和狗娃。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水汽的风从头顶掠过,吹得人汗毛倒竖。借着老鬼手中不知何时点燃的一小截、散发着微弱绿光(似乎是某种磷矿石)的“灯”,苏怀薇勉强看到,前方通道顶部豁然开朗,一条巨大的、黑沉沉的石质拱券横亘头顶,拱券上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拱券下方,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缓缓流动的黑色水渠,散发出浓重的恶臭。
“这是…岐州城的暗渠?” 苏怀薇低声道。她想起父亲米哈曼曾提过,长安、洛阳等大城都有庞大的地下排水系统,称为“窦”或“沟”,深埋地下,如同城市的血脉。
“嘿嘿,算你有点见识。” 老鬼的声音在空旷的暗渠拱券下显得更加阴森,“这是前隋修的‘永济暗窦’主干道之一,早废了百十年了。上面就是岐州城的西市!那群黑皮狗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要抓的人,就在他们脚底下的臭水沟里爬!”
他举着那点微弱的绿光,照亮了水渠旁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湿滑的窄道。“踩着石头过去!小心点!掉下去…神仙也捞不上来!”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窄道挪动。脚下是滑腻的青苔,旁边是散发着恶臭的漆黑水流,深不见底。李延嗣沉重的身体几乎全靠两个少年支撑,每一步都摇摇欲坠。苏怀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仅要防备脚下,更要警惕前方带路的老鬼和黑暗中未知的危险。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老鬼猛地停下脚步,将绿光往旁边石壁上一照!
“咦?”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疑。
苏怀薇顺着光线看去,只见潮湿的石壁上,刻着一个极其隐蔽、却异常清晰的标记!那标记线条简洁有力,像一个侧耳倾听的人头轮廓,耳朵部分被刻意放大。标记下方,似乎还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薛”字!
这个标记!苏怀薇的心猛地一跳!她见过!在陈仓,薛疾重组斥候网“地听”时,曾教过他们几个最核心的联络暗号!这个“侧耳倾听”的标记,正是“地听”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点标识!而那个“薛”字…是薛疾亲手刻下的?!
薛疾…他的触角,竟然延伸到了岐州城废弃百年的地下暗渠?!
“坟头老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标记,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薛”字,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起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冰冷的刻痕上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认识?” 苏怀薇试探着问,心中惊涛骇浪。这老鬼,难道和薛疾的“地听”有关?
老鬼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收回手,绿光下的脸色似乎更加阴沉。他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少废话!快走!”
苏怀薇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疑问,示意小七狗娃赶紧跟上。薛疾的标记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意味着…这条秘道,曾被“地听”利用过?甚至,这老鬼…也是“地听”的一员?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
又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磷光的光芒!那是…烛火?
老鬼带着他们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巨大的地下石室,由坚固的条石砌成。石室一角,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一个身影蜷缩着,似乎在沉睡。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气、草药味和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霉味。
“老酒鬼!醒醒!来‘客’了!” 老鬼嘶哑地喊道。
灯下的身影动了一下,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张同样布满污垢、但比老鬼年轻些、约莫西十多岁的脸。这人眼神浑浊,带着宿醉未醒的迷茫和麻木,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眼角一首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恶。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军袄!
刀疤脸的目光扫过老鬼,落在苏怀薇等人身上,尤其在李延嗣那断臂和巨大的身形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被麻木掩盖。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声音含糊不清:“老鬼…你又从哪刨出来的…死人堆里的活宝?”
“少他娘的废话!” 老鬼不耐烦地打断他,指了指李延嗣,“这大个子快不行了!你以前在营里不是干过几天医官学徒吗?看看还有没有救!还有这胡女,胳膊也挂了彩!”
他又转向苏怀薇,浑浊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那烫手的玩意儿和答应老头子的‘东西’留下!带着俩娃儿去那边墙角歇着!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苏怀薇警惕地看着那个刀疤脸“老酒鬼”,又看了看老鬼,最终目光落在李延嗣灰败的脸上。没有选择了!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个染血的油布包(《星火录》),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将那枚边缘磨损的粟特银币,递到了老鬼枯瘦如柴的手中。
老鬼接过银币,枯瘦的手指反复着那磨损的边缘,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他紧紧攥住银币,像是抓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又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没有再看苏怀薇,只是对刀疤脸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刀疤脸嘟囔着骂了一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李延嗣身边,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并不迟钝。他粗暴地撕开李延嗣断臂处被血水浸透的绷带,看着那发黑、不断渗出黄水的伤口,眉头紧锁。他从墙角一个破烂的木箱里翻出几个脏兮兮的瓶罐,又拿起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还算锋利的匕首,在油灯火苗上随意烤了烤。
“按住他!这小子要是乱动,死了可别怨老子!” 刀疤脸瓮声瓮气地对小七狗娃吩咐道。
苏怀薇的心揪紧了,紧紧抱着《星火录》,退到石室角落。她看着刀疤脸那粗鲁却带着某种熟练的动作,看着李延嗣在剧痛中无意识的抽搐,看着那枚被老鬼紧握的、仿佛带着诅咒的粟特银币…疲惫和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暂时安全了?可这安全,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就在这时,石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堆破麻袋后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咳嗽声!接着,一个虚弱但带着惊愕的声音响起:
“…苏…苏娘子?!是…是你吗?!”
苏怀薇猛地转头!只见麻袋堆后面,艰难地探出两张布满污垢、却异常熟悉的脸——是石虎和石豹!两人身上都带着伤,石豹的肩膀还用破布条草草包扎着,渗着血迹,显然经历了惨烈的逃亡!
“石虎哥!石豹哥!” 小七和狗娃惊喜地低呼出声!
石虎看着石室里的景象——重伤的李延嗣、染血的苏怀薇、神秘的老鬼和刀疤脸、还有苏怀薇怀中紧抱的油布包,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担忧。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沉重:
“苏娘子!我们摆脱追兵后想回药王坪找你们,发现全是神策军!后来跟着踪迹摸到乱葬岗,看到老鬼带你们进了坟冢,就冒险跟了下来…陈先生!陈先生他…”
石虎的声音带着悲愤:“我们躲在城里打探消息…听说…听说陈先生被黑鹞头子抓进了大牢…受尽了酷刑…昨天…昨天夜里…”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牢里传出消息…说陈先生他…不堪受辱…撞墙…自尽了!”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苏怀薇的头顶!她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怀中的油布包仿佛瞬间重如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陈先生…那个清傲如竹、笔如刀锋的寒庐书生…死了?!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涌!苏怀薇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腥甜的血味,琉璃色的眼眸瞬间蒙上一层血雾!她猛地看向那个仍在着银币、仿佛置身事外的“坟头老鬼”,又看向正在给李延嗣处理伤口的刀疤脸,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这幽暗的地底,不仅隐藏着生路,更传来了来自长安方向的、染血的最新讯息——陈望之,陨落!星火未抵长安,己折一股!而复仇的烈焰,在苏怀薇眼中,正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