祆祠。晨光熹微。
冰冷的空气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钻入废弃的祆祠。篝火己熄,只剩一堆灰白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李延嗣依旧沉睡,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高烧带来的潮红褪去,留下一种虚弱的苍白。左臂包裹在厚厚的布条中,形状怪异而脆弱。
苏怀薇靠坐在石壁旁,闭目养神。一夜的守护和紧张让她疲惫不堪,但多年的胡旋舞训练赋予了她异于常人的恢复力。她手腕上重新系上了几根鲜艳的丝线,脸上模糊的粟特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小七蜷缩在门口,怀里抱着那把简陋的猎刀,像一只警觉的幼兽。狗娃则不见踪影——天未亮时,他便悄然离开,去更远的山林探查,寻找食物和可能存在的草药,更重要的是,打探搜山的风声。
“呃…” 一声低沉、沙哑的呻吟打破了祠内的寂静。
苏怀薇猛地睁开眼!李延嗣的眼皮在剧烈地颤动,浓密的睫毛抖动着,似乎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
“延嗣哥?” 苏怀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凑近他。
李延嗣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音节:“…水…”
苏怀薇立刻捧起陶罐里仅剩的一点温水,小心地凑到他唇边。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李延嗣的眼睛终于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初时,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迷失在无尽的噩梦中。他转动眼珠,看着破败的祆祠顶棚,看着壁画上模糊的胡天神,最后,定格在苏怀薇布满疲惫却难掩关切的脸上。
“米…米哈娜…” 他嘶哑地吐出她的粟特名,声音微弱如同叹息。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掠过苏怀薇的嘴角。“是我。我们在山里,安全了,暂时。”
李延嗣似乎想动,但身体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臂——那裹得严实、形状异常的部位。
苏怀薇的心揪紧了。她沉默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上,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延嗣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臂,又缓缓移向苏怀薇的脸,再看向这陌生的祆祠,陈仓城破那夜的烈焰与杀声仿佛瞬间在脑海中炸开!阿城…柱子叔…那些倒下的兄弟…卢明府…还有…薛疾那冰冷决绝的背影…
巨大的悲痛、愤怒、以及一种深沉的、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这个曾经力能扛鼎的汉子!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艰难地挤了出来,滑过他满是胡茬和污垢的脸颊。
他失去了手臂。失去了并肩作战的袍泽。失去了守护的城池。他,洛中棍李延嗣,还能做什么?那百斤陌刀,那守护三丈青苗的“侠道”…似乎都随着这断臂,彻底离他远去了。
苏怀薇没有劝慰,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需要时间,去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去重新寻找支撑自己站起来的支点。
“哑蝉叔…” 小七也醒了,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担忧。
李延嗣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小七:“薛…薛疾呢?!”
小七低下头,不敢看他,只是将薛疾留下的那片断裂骨笛尾端递了过去。
李延嗣看着那截冰冷的、带着血迹的骨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拳头(右拳)死死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那骨笛捏碎!那里面,凝固着多少袍泽的魂?难道…又要添上一个?
“狗娃…去找了…” 小七的声音细若蚊呐。
祆祠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延嗣粗重的喘息声和外面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溪谷山村,木屋柴扉。
陈望之裹着一件山民借给他的、散发着浓重汗味和兽皮气息的旧袄,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煨着几个粗糙的杂粮饼子,散发出的焦香。他手中捏着一小块炭条,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树皮上刻画着。旁边,己经堆了几块写满潦草字迹的树皮和树叶,上面记录着他昨夜听到的、关于瘴气的信息。
火塘对面,是收留他的老猎人石墩。石墩抽着旱烟,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神锐利如鹰。他正用一块磨刀石,沙沙地打磨着一把猎叉的锋刃。一个七八岁、名叫石头的男孩,偎在爷爷身边,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读书先生”。
“…那紫雾,邪性得很哩。” 石墩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祖上传下来的话,那是山神爷爷发怒吐出的毒气。沾上一点,皮肉溃烂,吸上一口,神仙难救!百年前,一队过路的官兵,不听劝,硬闯老熊沟,几百号人呐,一个都没出来!骨头渣子都化没了!”
石头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问:“爷爷,山神爷爷为啥发怒啊?”
石墩磕了磕烟锅:“贪心呗!想挖山里的宝贝,砍山神爷爷的头发(大树),惊扰了山神爷爷的清静!”
陈望之停下笔,抬起头,看着石墩:“石老丈,依您看,这瘴气…有没有避开或者防备的法子?总归是自然之物,或许有其规律?”
石墩浑浊的眼睛眯了眯,看着陈望之:“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不信邪。法子嘛…倒是有祖宗传下来的笨办法。” 他指了指墙角挂着的一捆干枯的、气味刺鼻的草药,“喏,鬼箭羽、半边莲、臭蒿子,三样熬成浓汤,喝下去能顶一阵子,但进了那雾里,久了也没用!最好的法子,就是绕着走!看见沟里有死鸟死兽,水色发浑发紫,味儿发腥发甜,那就赶紧掉头!别犟!”
陈望之仔细记下,心中却翻腾着更深的忧虑。老熊沟…狗娃和小七提到过,祆祠附近似乎就有条通往更深山的沟谷,地形险恶。如果那里有瘴气…而苏怀薇为了救李延嗣,可能需要深入采药…他不敢深想。
“先生,” 石头怯生生地递过来一个烤好的杂粮饼子,“您写的这些…是啥啊?是城里的话本故事吗?”
陈望之接过饼子,感受着粗糙温热的触感,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心中微动。他拿起一块写着字的树皮,温和地说:“不是故事,是…道理。是关于为什么外面会打仗,为什么会有坏人欺负好人,为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要团结起来保护自己和家人的道理。”
“团结?” 石头似懂非懂。
“就像你爷爷说的山神爷爷发怒,” 陈望之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话解释,“如果大家都不乱砍树,都不贪心去挖不该挖的东西,山神爷爷就不会生气吐毒雾了。外面打仗也是一样,如果那些当大官的不贪心,不想着欺负别人,大家就能过安生日子。”
“哦…”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那坏人来了怎么办?像那些穿铁甲的很凶的人?”
陈望之沉默了一下,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缓缓道:“坏人来了…能讲道理就讲道理,讲不通…就得像你爷爷一样,拿起猎叉,保护自己的家。”
石墩闻言,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深深看了陈望之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猎叉,对着虚空狠狠刺了一下,带起一股劲风。那动作,充满了山民特有的、沉默而彪悍的力量感。
陈望之心中微震。这或许就是“布衣之鼓”在这深山中的另一种回响?不是慷慨激昂的宣讲,而是融入血脉的生存本能和守护家园的沉默决心。他蘸着碗里的一点凉水,在树皮上写下:“山民之勇,在守家护土,如石老丈之猎叉,不动如山,动则裂石。”
史思明大营以西,无名山谷,毒瘴窟边缘。
薛疾感觉自己正在一片粘稠冰冷的泥沼中下沉。每一次挣扎,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换来的是更深的窒息和更剧烈的痛苦。毒素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麻痹着神经,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晃动的紫色光晕。胸口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出那条冰冷的壕沟,又是如何凭着本能和朔方斥候刻在骨子里的方向感,一路跌跌撞撞逃到这片被山民视为禁地的山谷边缘的。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猎犬的狂吠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是这谷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吓退了它们?
他靠在一棵扭曲怪异的枯树下,树干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颜色暗绿的苔藓。不远处,一条浑浊的小溪流淌着,水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褐色,水面漂浮着几具鸟兽的小小尸体,散发着淡淡的腐臭。空气沉闷,带着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就是石墩口中的毒瘴?
致命的紫雾尚未完全笼罩这片区域,但死亡的阴影己然降临。薛疾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剧烈摇摆。他怀中的骨笛和那个油布包(黑鹞铜牌、画像)紧贴着心口,传来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存在的锚点。
“…米哈娜…延嗣…望之…” 破碎的名字在他干裂的唇间无声滚动。祆祠的方向…是那边吗?他艰难地转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头颅,望向莽莽群山。视线模糊,只有一片混沌的绿色和紫色。
情报…送不回去了…
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吗?
像那些沟里的鸟兽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成为这毒瘴的养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毒瘴本身,开始侵蚀他最后的心防。他征战半生,漠视生死,但此刻,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不是怕死,是怕死得毫无价值!怕那些情报随着自己一起腐烂!怕祆祠里的人…等不到他引开的追兵再次压境!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手摸向怀中的骨笛。他想吹响它,哪怕只能发出一声微弱的嘶鸣,证明他曾存在过,曾战斗过。但手指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心翼翼地靠近!
薛疾瞬间绷紧了残存的神经!是追兵?还是嗅着血腥味来的野兽?
他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右手艰难地摸向腰间的障刀——刀还在!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力量。
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如同潜伏在死亡边缘的毒蝎,准备着最后的、同归于尽的一击!
祆祠附近,老熊沟入口。
狗娃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茂密的灌木丛中窜了出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恐惧!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刚采到的、还带着泥土的草药,但更多的草药散落在来时的路上。
“苏…苏姐姐!小七!” 狗娃冲进祆祠,声音带着哭腔,“不…不好了!山…山外面来了好多兵!打…打着史字旗!还…还有穿黑衣服的,像鬼一样在林子里搜!他们…他们抓了好几个躲在山坳里的流民!问…问一个很高很壮的大汉和一个会跳舞的胡女!还有…还有吹笛子的!”
他喘着粗气,指着老熊沟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如同薄纱般开始弥漫的淡紫色雾气,声音更加惊恐:
“还…还有!沟里…沟里起紫雾了!我…我看到一只野兔子刚跑进去,没几步就…就倒下了!跟…跟石头爷爷说的一样!是…是毒瘴!哑蝉叔…哑蝉叔他…”
狗娃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己经再清楚不过。如果薛疾逃进了这片区域…那几乎就是绝地!
苏怀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李延嗣还要苍白。追兵逼近!毒瘴拦路!薛疾下落不明!李延嗣刚刚苏醒却重伤残疾!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李延嗣,听到狗娃的话,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困的猛兽:
“扶…扶我起来!刀…我的刀呢?!”
小七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根曾经属于李延嗣的、沾满血污泥泞的硬木杠子。
祆祠内,气氛凝重如铁。山民口中的死亡之雾在沟谷中弥漫,史思明的铁蹄和鱼弘志的黑鹞在群山中织网,而散落的星火,在绝境的风中,摇曳欲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