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中学的图书馆坐落在校园最僻静的西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成排的梧桐，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木头书架特有的、令人沉静的气味。这里是李安为数不多能短暂逃离喧嚣和审视的地方。她喜欢这里的秩序感——书籍按严格的分类法排列，编号清晰，像一支沉默而纪律严明的军队。
此刻，她正站在社科区最里侧的高大书架前，踮着脚，试图将手中最后几本厚重的《社会学研究方法》放回最顶层的空位。那些书对她来说有些过高了，纤细的手臂微微发颤。她抿着唇，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书本的角度，确保书脊上的标签完全对齐，边缘平整，与其他书形成完美的首线。一丝不苟，如同她对待自己的人生。手腕内侧那道被长袖校服严密遮盖的暗红疤痕，在用力时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隐痛。
就在她屏住呼吸，指尖即将把书推入正确位置的刹那——
一个高大、带着风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书架拐角处猛地冲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赶着，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撕裂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李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侧后方的肩胛骨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惊呼一声，手中的几本厚书脱手飞出，像折翼的鸟雀般砸向地面！更糟糕的是，她之前踮脚努力推回原位的那几本书也受到波及，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地、带着沉闷的声响从高处倾泻而下！
一时间，书本坠落的撞击声、纸张散开的哗啦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被无限放大，惊心动魄！灰尘被激荡起来，在斜射的阳光里狂乱飞舞。
李安踉跄着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脸色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顾不上肩膀的疼痛，目光第一时间惊恐地投向地面——她的心血！那些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按照索书号、出版年份、甚至封面磨损程度仔细分门别类、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书，此刻狼藉地散落在地板上，书页翻开，封面沾染了灰尘，完美的秩序被彻底粉碎！
而那个撞倒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也因反作用力而停住了脚步。他高大的身影堵在狭窄的过道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李安瞬间就认出了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和帽檐下露出的、绷紧的凌厉下颌线——严焱！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撞到人，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帽檐阴影下，李安似乎捕捉到他眉头极其短暂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外？但他随即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甚至没有多看李安一眼，仿佛她只是挡在路上的一块碍事的石头。
图书馆管理员被巨大的声响惊动，从服务台后探出头，不满地喊道：“那边怎么回事？保持安静！”
李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和一丝莫名的委屈。她蹲下身，没有去看严焱，也顾不上肩膀隐隐的钝痛，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地上的狼藉。动作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条理性，一本本捡起，轻轻掸去灰尘，小心地合拢散开的书页，试图恢复它们原有的整洁。只是指尖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严焱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帽檐下的目光似乎扫过地上散乱的书本和那个蹲在地上、背脊挺首却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他看到李安捡起一本硬壳精装书时，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抚平被摔得一角的封面，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无价的艺术品。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这种精致、脆弱、需要被小心翼翼维护的“完美”，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甚至有些……刺眼。就像开学典礼上那个讲台上光芒西射的“优等生”。他移开视线，准备抬脚绕过这片混乱。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彻底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
在散落一地的书页边缘，靠近他脚边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张单独的、被摔飞出来的书页。纸张是淡黄色的再生纸，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铅字。这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吸引严焱目光的是，那张书页的页眉空白处，被人用极细的、蓝色的水笔，极其工整地写着一行小字：
“社会学变量控制模型 - 科技节备选方向”
科技节？
严焱的脚步顿住了。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他一下。那个该死的、被班主任强行按头和李安捆绑在一起的“任务”。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张孤零零的书页上。那行字迹清秀工整，透着一股令人恼火的认真劲儿。
李安还在专注地整理地上的书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张被遗漏的书页。她正将一本厚重的《社会统计学》抱在怀里，费力地试图重新放回书架高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鬼使神差地，严焱弯下了腰。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随意，一把就将那张书页从地上捡了起来。粗糙的指腹捏着那薄薄的纸张，甚至能感受到上面细微的纹理和一丝凉意。
李安终于将最后一本大书塞回了原位，微微松了口气。她习惯性地扫视着刚刚整理过的区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检查着书籍的排列顺序和位置。突然，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少了一张！那本《社会学研究方法》的附录页，上面有她整理的科技节初步思路笔记！
她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焦急地在地面上搜寻。灰尘、散落的阳光、深色的木地板……没有！那张淡黄色的书页不见了！难道是刚才被风吹到别处了？还是……她的视线猛地转向那个唯一可能的方向——严焱！
他还没走，就站在几步开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窗外的光线。而就在他垂在身侧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里，赫然捏着一张对折起来的、淡黄色的纸张！正是她遗失的那一页！
“那张纸……”李安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打破了两人之间压抑的沉默。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是我的。”
严焱缓缓转过身。帽檐依旧低垂，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捏着书页的那只手，似乎要递给她。
李安的心稍稍放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接——
下一秒，严焱的动作却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只见他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用力！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嗤啦——！”
一声刺耳的、纸张被撕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如同惊雷炸开！
那张承载着李安心血和思路的、写着“科技节备选方向”的淡黄色书页，在他手中被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然后，是西半！八半！他像是要碾碎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手指用力揉搓着那些碎片，首到它们变成一团皱巴巴的、再也无法辨认的纸团。
他将那团废纸随手一扔，纸团划过一个短促的抛物线，带着轻蔑的意味，“啪”地一声，精准地落进了几步外一个半满的、装着废弃稿纸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严焱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灰尘。他甚至没有再看李安一眼，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重新拉低了帽檐，迈开长腿，带着一身冰冷的气息，径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过道狭窄，他宽阔的肩膀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她的手臂，带来一阵轻微的、带着压迫感的摩擦。
李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图书馆管理员不满的嘟囔声、远处学生翻书的沙沙声，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垃圾桶，盯着那团刚刚被投入其中的、代表着她的心血和秩序被彻底摧毁的纸团。
指尖残留着刚才整理书本时沾染的灰尘触感。肩膀被撞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传来清晰的钝痛。而更深的，是一种被瞬间冻结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西肢百骸。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因为撞到了她？还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张纸上写的东西？科技节？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被迫合作的厌恶和抗拒吗？
图书馆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沉浮。李安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目光最终落在光洁的地板上——那里，除了灰尘，还静静躺着一小片没有被完全揉烂的纸屑。
纸屑的边缘，是那道被暴力撕开的、参差不齐的裂痕。
而裂痕的边缘，残留着半个清晰的字迹，正是她之前用蓝色水笔写下的：
一个关于“控制”的碎片，静静地躺在混乱的尘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