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青禾中学蒸腾着新学期的躁动。香樟树的浓荫也挡不住操场上攒动的人头,劣质扩音器里教导主任的训话裹挟着电流杂音,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严焱耳边嗡嗡作响。他斜倚在礼堂最后排的立柱上,黑色连帽衫的阴影吞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左眉骨那道断崖般的旧疤。周遭刻意空出的半米半径,是他无形的领地,隔绝着那些或好奇或畏惧的窥探。
“...尤其要重申校纪校规!”主席台上,教导主任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短暂地闪了一下光,“打架斗殴、不服管教者,严惩不贷!”话音未落,几道目光便像探针一样精准地扎向严焱的方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鼻腔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插在裤兜里的手攥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油头、校服扣子故意解开两颗的男生嬉笑着挤过人群,肩膀“不经意”地重重撞在严焱身侧的椅子上。金属椅腿刮擦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不偏不倚挡在严焱面前。
“哟,焱哥,对不住啊,没看见您在这儿‘清修’呢。”赵峰咧着嘴,语气里的挑衅裹着蜜糖。
礼堂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前排有人回头,后排的窃窃私语也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碍事的椅子和阴影里的少年身上。
严焱眼皮都没抬。帽檐下的阴影里,只有那道眉骨上的疤痕似乎跳动了一下。他没有看赵峰,也没有看那把椅子,仿佛眼前只是一团令人作呕的空气。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那只手骨节粗大,手背上还留着几道未褪尽的新鲜擦痕。
然后,在赵峰夸张的笑容和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猛地抬起脚——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了礼堂虚伪的平静!
那把金属椅子像被炮弹击中,扭曲着翻滚出去,狠狠撞在前一排的椅背上,又弹跳着滑出几米远,最终瘫倒在地上,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巨大的噪音在礼堂穹顶下反复碰撞、回荡,盖过了教导主任戛然而止的训话,也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骇,像受惊的鸟雀西散躲闪。
赵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惧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挡路的东西,”严焱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地响起,“就该滚开。”他重新把手插回裤兜,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灰尘,帽檐压得更低,重新融回那片冰冷的阴影里。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周身散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低压,昭示着刚才那暴烈一击的源头。
礼堂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教导主任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向严焱的方向,却被旁边的班主任陈老师死死拉住。陈老师是个西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人,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复杂地看向严焱,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对着麦克风强作镇定:“肃静!下面,请新生代表李安同学发言!”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侧幕安静地走上主席台。聚光灯瞬间打在她身上,仿佛将嘈杂混乱的世界隔绝在外。
李安穿着洗得发白的标准校服,蓝白配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却略显疏离的脸。她走到讲台后站定,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一丝不苟。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后排那场未散的硝烟上。李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在骚动的后排多停留一秒。她摊开手中的发言稿,纸张崭新,折痕清晰。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3)班的李安…”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澈、平稳,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流,每一个咬字都清晰标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然而,站在侧幕阴影里的陈老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聚光灯下,李安握着稿纸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微微颤抖着,仿佛那薄薄的几页纸有千钧重。她的嘴角保持着完美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冰,空洞地落在稿纸的某一行上,焦点似乎并未真正聚集。
“...很高兴能进入青禾中学这个优秀的集体。我们将在这里,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她的语调依旧流畅,如同事先录好的播音。但在一个短暂的换气间隙,陈老师看到她飞快地用左手拇指的指甲,狠狠掐了一下右手虎口的位置。白皙的皮肤上立刻陷下去一道深痕,红得刺眼。
稿纸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在念到“肩负责任与期望”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握着稿纸的指尖猛地收紧,又迅速松开。那平整的稿纸边缘,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被汗水浸染的皱褶。
后排的阴影里,严焱依旧靠在那根冰冷的立柱上。帽檐下,他的视线穿过混乱后残留的紧张空气,落在了聚光灯下的那个身影上。
太亮了。严焱眯了眯眼,觉得那片光白得有些虚假,刺得他眼睛发酸。那个叫李安的女生,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被供奉在高高的神坛上,沐浴着所有人的注视。她的声音,她的姿态,她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完美得像教科书里的范本。
“装模作样。”他无声地嗤笑,舌尖抵着后槽牙,尝到一丝铁锈般的涩味。这种“好学生”,他见得多了。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指不定藏着什么龌龊。就像他那个永远在人前扮演慈父,关起门来却能把酒瓶砸在亲生儿子头上的“父亲”。
他移开目光,烦躁地扫过礼堂天花板上刺眼的顶灯,又掠过前排那些听得“专注”实则眼神放空的脑袋。那把被他踹飞的椅子还歪在地上,像一具丑陋的残骸,无人敢去扶正。这就是青禾中学,一个镀着金边的巨大牢笼,充斥着虚伪的掌声、恶意的试探和冰冷的规则。
严焱的视线最终又不自觉地飘回了讲台。李安似乎快念完了,她的声音微微抬高,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激昂:“…让我们携手并进,共创辉煌未来!谢谢大家!”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得多。李安微微鞠躬,标准的九十度。起身时,她脸上那层完美的微笑面具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缝,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从眼底飞快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走下讲台,步履依旧平稳,背脊挺得笔首。
陈老师迎上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鼓励的话。李安点了点头,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将那份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发言稿仔细折好,放进了校服口袋。
就在李安转身准备走向侧幕时,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掠过礼堂。敞开的厚重木门被风猛地拍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了众人一跳。
风卷起了李安额前几缕未被发卡固定的碎发,也吹拂着她略显宽大的校服下摆。就在那蓝白布料被风掀起一角的瞬间,严焱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
在她左侧纤细的手腕内侧,校服袖口未能完全遮盖的地方,一道暗红色的、狭长的旧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悄然蛰伏在白皙的皮肤上。那绝不是普通的擦伤或划痕的形状,更像是…某种尖锐的、高温烫灼后留下的印记。
风停了。衣摆落下,瞬间将那抹刺眼的暗红重新掩盖。
李安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依旧从容优雅。
严焱的瞳孔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帽檐阴影下的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嘲讽的冷硬弧度,第一次凝固了。他盯着李安消失的侧幕方向,舌尖无意识地舔过自己眉骨上那道同样深刻的疤痕,一个无声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般悄然滑入脑海:
*呵…完美的好学生?*
*那道疤…怎么来的?*
礼堂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着口袋里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件——一枚边缘磨损的打火机。光与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分明的界限,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暗处显得愈发狰狞。
新的学期,带着各自的伤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