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那日的风是暖的，带着暮春特有的絮语，却吹不散苏卿卿袖口的药草香。那件湖蓝色衣裙她穿了三年，是当年在青溪县时，镇上最好的绣娘为她量身做的——那时她还是“苏药师”，守着一间小小的药铺，门前种着薄荷与紫苏，往来的都是扛着锄头的农人，或是背着竹篓的货郎。可此刻裙角扫过马车踏板时，她分明闻到了金线与绸缎的陌生气味，领口那几针新缀的兰草，被宫女用最细的金缕线勾了边，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账本上那些算不清的利钱。
“师父！”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从街角那棵老槐树下传来。苏卿卿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卿卿楼的伙计们都来了：账房先生捧着算盘，指尖还沾着墨迹；跑堂的小厮攥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油纸都被捏皱了；连平日里总爱偷懒的采买婆子，也红着眼眶往她手里塞了包晒干的陈皮。春桃最是情重，扑到车边时发髻都散了，手里那包南瓜子还带着体温，“这是今早刚炒的，您在宫里闷了，就抓一把嗑着解闷……”
苏卿卿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春桃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揉面搓药留下的。她想起三年前在青溪县，这丫头还是个体重不足三十斤的小乞儿，捧着块发霉的麦饼蹲在药铺门口，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星子。如今她能独当一面，把卿卿楼的点心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御膳房的采买都夸她做的杏仁酪比宫里的还地道。
“傻丫头，”苏卿卿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发带，“我走了，卿卿楼的账目就交给你了。记得每月初三给城西的孤老院送些米粮，还有东街的张铁匠，他风湿犯了，库房里的艾草该给他留些。”
春桃点头如捣蒜，眼泪却掉得更凶：“那您要是……要是住不惯……”
“会惯的。”苏卿卿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着车帘上的流苏。那流苏是绛色丝绒缠的，末端坠着小小的银铃，蹭过掌心时痒痒的，像极了当年第一次摸到蒸馏器铜盖的触感。那时她刚满十六，父亲临终前把那套黄铜蒸馏器交到她手上，说“药师的本分，是让草木说话”。她守着那套家伙什在药铺后院捣鼓了半年，才蒸出第一瓶薄荷露，清冽的香气漫过整条街，连对门的胭脂铺老板娘都跑来看新鲜。可现在，银铃的响动里，她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敲打着马车的木板，一声比一声沉。
马车碾过午门的门槛时，苏卿卿忽然闭了眼。青石板的纹路硌得车轮发颤，那震动顺着车轴传到掌心，像极了当年赵老三带着人砸药铺门的声响。那时她刚揭发了他往药材里掺巴豆粉的勾当，那混球红着眼冲进来，药碾子砸在地上裂成两半，药草撒了一地，其中就有她刚晒好的安息香。赵老三骂骂咧咧地扬着拳头，她却攥着那包掺了假的药材，死死挡在柜台前——后来是萧景琰路过，一身玄衣沾着夜露，三拳两脚就把人打跑了，临走前塞给她一包伤药，说“药师的手，该用来救人”。
“苏才人，慈宁宫到了。”宫女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卿卿睁开眼，看见朱红宫墙首插云霄，琉璃瓦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墙根下的石狮子嘴里含着球，眼神漠然地望着她，像在看一只误入樊笼的雀鸟。
慈宁宫的暖榻烧得太旺，苏卿卿刚踏进门就出了层薄汗。太后坐在榻上，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沙沙响，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却照不进那双半眯的眼。香炉里的烟是首的，一缕缕往上飘，带着股甜腻的木质香——苏卿卿的鼻尖动了动，心里便有了数：安息香混着少量的甘松，寻常人闻着只觉安神，可若是日日熏着，不出半年，就会气血渐亏，手脚乏力。
“既入了宫，就得守宫规。”太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指尖捻着的佛珠忽然停了，“前儿在御花园，你冲撞了淑妃的鸾驾，可知罪？”
苏卿卿垂着头，视线落在太后脚边的锦垫上。那垫子绣着百寿图，金线绣的“寿”字被踩得发皱，像极了青溪县地主家被磨破的账册。她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自己不过是蹲下身看一株濒死的芍药，淑妃的凤辇就碾着花瓣过来了，裙裾扫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那时她还不懂宫里的规矩，只想着那株芍药若是用灵泉水浇一浇，或许还能活。
“臣妾知罪。”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殿内的寂静里。
太后终于抬了眼，目光像淬了冰：“淑妃宽和，替你求了情。但这宫里头，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性子。”她抬手挥了挥，“去汀兰轩住着吧，先学学规矩。”
走出慈宁宫时，苏卿卿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己湿透。廊下的太监捧着拂尘，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她却顾不上这些——方才在殿内，她趁垂首时悄悄将袖口的薄荷囊捏破了，清冽的气味混着安息香入鼻，才没让那股甜腻气钻进心脉。
汀兰轩在后宫的西北角，离着最近的宫殿也有半里地。马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苏卿卿掀开帘子，看见的是两扇掉了漆的木门，门楣上的“汀兰轩”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墨痕晕成了一团。院里的石榴树刚抽新芽，嫩红的叶子蜷着，像刚出生的鸟雀，墙角的青苔却长得疯，爬过石阶，钻进窗缝，连廊下的柱子都裹着层绿衣。
“苏才人，您的住处到了。”张嬷嬷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她是掌事嬷嬷，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冷意，“宫里的份例按位份来，您刚封了才人，被褥炭火都得等内务府批下来，这几日就先委屈着吧。”
苏卿卿没说话，只是看着宫女们搬进来的东西：一床打了补丁的被褥，摸上去潮乎乎的，像是从库房最底层翻出来的；一套粗瓷茶具，碗沿还有个缺口；连炭盆都是裂了缝的，盆底沉着半寸厚的灰。张嬷嬷指挥着宫女们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有什么事，就叫门外的小太监，不过——”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卿卿腕上的银镯，“这宫里不比外面，有些东西该摘的，还是摘了好。”
门被带上时，苏卿卿才松了口气。她走到窗边坐下，指尖抚过那只银镯——这是萧景琰送的，说是西域的工匠打的，内里是空的，能藏些小巧的物件。她轻轻旋开镯口，里面果然躺着一张纸条，是昨夜他派人送来的，字迹潦草得像是在奔跑中写就：“忍一时，我会护你。”纸角的墨渍晕开了一点，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她把纸条凑到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松烟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心口忽然一紧——萧景琰是禁军统领，昨夜宫里出了乱子，据说有人在贵妃的汤里下了毒，他带着人查了半宿。这纸条，想必是他在乱中偷着送来的。
收拾行李时，苏卿卿从包袱底层翻出那本账本。牛皮纸封面己经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里面记着卿卿楼的流水：三月初三，卖桂花糕十二文；西月十五，采买薄荷三十斤；五月廿二，给张铁匠送艾草一束，记账上……翻到最后一页，是她离开青溪县那日写的：“今日天阴，卿卿楼的窗台上，薄荷开了三朵小白花。”
指尖划过那行字时，窗外传来石榴树抽芽的轻响。苏卿卿忽然想起青溪县的药铺，后院那眼灵泉就在石榴树下，泉眼不大，咕嘟咕嘟地涌着活水，能治百病，还能让草木疯长。当年她就是靠着这眼泉，把濒临倒闭的药铺做成了镇上最红火的“卿卿楼”——不仅卖药，还做药膳、酿果酒，连宫里的采办都慕名而来。可现在，那眼泉被她用秘法收进了银镯里，成了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底气。
她旋开银镯，将指尖探进去。冰凉的泉水漫过指腹，带着股清冽的甘甜，泉底的鹅卵石硌着掌心，像极了青溪县河边的石头。她舀了半勺泉水，兑在粗瓷碗里，喝下去时，白日里被安息香扰得发沉的头，果然渐渐清明了。
入夜后的汀兰轩，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苏卿卿躺在潮乎乎的被褥上，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发呆。远处的承乾宫传来丝竹声，琵琶弹的是《霓裳羽衣曲》，调子柔得像水，却裹着化不开的热闹。间或有女子的笑声穿破夜色，清脆得像碎玻璃，扎得人耳膜发疼。
她摸出枕头下的账本，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一页页地翻。忽然，一片干枯的紫苏叶从纸页间掉出来，是去年在青溪县收的，边缘己经发脆，却还留着淡淡的清香。苏卿卿把叶子凑到鼻尖，想起那时的日子：天不亮就去后山采药，露水打湿裤脚；日头正中时在柜台后算账，春桃在灶房里蒸桂花糕，甜香漫过整条街；傍晚关了铺子，就搬张竹椅坐在门口，看夕阳把远山染成金红色，听货郎们讲外面的新鲜事。
“我不想争。”她对着账本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这宫里从来没有“不争”的道理。淑妃的刁难，太后的敲打，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都在告诉她：想活下去，就得长出刺来。可她忘不了青溪县的日出，忘不了卿卿楼的伙计们，更忘不了父亲临终前说的“医者仁心，莫恋浮名”。
窗外的丝竹声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两声，三声……苏卿卿把账本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过去近一点。银镯里的灵泉还在咕嘟作响，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房梁上那片被蛛网分割的、小小的天。
她不知道，此刻汀兰轩的墙外，一个玄衣身影正隐在石榴树后。萧景琰望着那扇透着微光的窗，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御膳房讨来的杏仁酪——他记得苏卿卿爱吃甜的，尤其是春桃做的杏仁酪。可他终究没敢敲门，只是将纸包放在窗台上，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风吹过石榴树的新芽，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说着未完的话。
苏卿卿是被窗台上的响动惊醒的。天刚蒙蒙亮，她披着外衣走过去，看见那碗杏仁酪还冒着热气，上面撒着细细的桂花，香气漫过窗棂，像极了卿卿楼灶房里的味道。她拿起瓷碗时，指尖触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莫怕，等。”字迹依旧潦草，却比昨夜的多了几分笃定。
晨光从东方漫过来，染红了汀兰轩的青瓦。苏卿卿捧着杏仁酪站在院里，看着石榴树的新芽在风里摇晃，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或许也不是全然的绝望。她舀了一勺杏仁酪送进嘴里，甜香漫过舌尖时，眼角有温热的东西落下来，砸在粗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远处传来宫女们扫地的声音，带着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苏卿卿抹了抹眼角，将空碗放回窗台，转身回屋时，脚步比昨日沉稳了些。她知道，从今日起，她要学着在这宫墙里扎根，像青溪县的野草一样，哪怕被巨石压着，也要从石缝里探出头来，等着能再次看见完整日出的那天。而腕上的银镯，会陪着她一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