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过了戌初,昭容踩着满地银霜往偏殿走。
小翠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指尖几乎要把缎子绞出褶子:"小姐,这偏殿挨着演武场,半夜连巡卫都少。
方才我给您披斗篷时,见后巷墙根有黑影晃——"
"松手。"昭容反手握住那只发颤的手,腕间红痕蹭过小翠指尖,"你当我是第一次走夜路?
上个月替文书厅誊写军报,不也摸黑回的院子?"
话虽这么说,她却将怀中玉牌往衣襟里按了按。
那是曹丕前日送的,说是可以随意通行的虎符,实则连半枚军印都没有——倒像个小孩子藏宝贝似的,偏要找个由头塞给她。
偏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昭容刚要推门,门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混着沉水香里一丝甜腻的蜜饯味。
她顿住脚步——曹丕向来只喝苦茶,除非...
门"吱呀"一声开了。
曹丕倚在案边,素白锦袍未束,露出颈间松松系着的青玉坠子。
他左手握着半块金箔糖,右手是封未拆的密信,烛火在他眼尾投下暖融融的影子:"来得正好。"
昭容垂眸福身,袖中指尖却悄悄掐住掌心——他连藏都没藏,分明是要她看见。
"知道本公子为何选偏殿?"曹丕将糖塞进嘴里,甜意漫开时眉梢微挑,"这里的地砖松,脚步声能传半里地。"他屈指叩了叩案上的密信,"方才你在院外跟小翠说话,我可都听见了。"
昭容心口一跳,面上却露出惶惑的笑:"公子是怪奴来迟?"
"怪你聪明过头。"曹丕突然伸手,指腹擦过她腕间红痕,"鲍勋那老匹夫推你时,你明明能躲。
偏要挨这一下,让满殿人看见你衣裳下的旧伤——"他声音陡然低下去,"你总说自己是棋子,可哪有棋子敢在棋盘上划道线?"
案上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昭容望着他指节上未褪的墨痕——这是他昨夜替誊写《孟德新书》留下的。
她忽然想起初入丞相府那日,也是这样的墨香裹着冷意,从少年公子的广袖里散出来。
"公子想听真话?"她抬眼时眼尾微弯,像沾了晨露的桃花,"奴挨这一下,是要让丞相看见鲍勋的急躁。
鲍勋越急,越会往吴质那儿跑——"她顿了顿,"而吴质越急,就越沉不住气。"
曹丕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忽然扯开案上密信的封蜡,羊皮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郭嘉临行前写了封信给我。"他指尖划过信末,"他说司马家的女儿,或许能替我拨云见日。"
昭容的呼吸一滞。
她早知道郭嘉与父亲司马防有旧,却没想到这位鬼才谋士竟会在折中提她。
更没想到曹丕会把这等机密说与她听——除非...
"公子信他?"她轻声问。
"信。"曹丕将信推到她面前,墨迹未干的"司马昭容"西字在烛下泛着暗金,"他说你能破局。
而我要的,是这局里的先手。"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昭容的睫毛颤了颤,恰好被烛影遮住。
她伸手去扶险些倒的烛台,袖中半枚碎玉"当啷"落在地上——那是方才故意蹭松的窗棂扣。
"去看看。"曹丕皱了皱眉,手己按上腰间的短刀。
"不必。"昭容弯腰拾玉,发间步摇垂落,遮住了上扬的嘴角,"许是野猫。"
偏殿后的书房里,吴质捏着帕子捂住口鼻。
这屋子有股子久未通风的霉味,混着点女子脂粉气,刺得他鼻子发酸。
他摸黑翻到第三重书匣时,指腹突然触到片硬纸——《孙子兵法》的扉页里,竟夹着本泛黄的账册。
"司马防...袁尚..."他借着月光扫过字迹,喉结剧烈滚动。
最后一页的"黄金三百两"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好个表面忠良的司马老匹夫!"
他将账册塞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冷茶溅在脚面上,他却像前几日的鲍勋似的,半点知觉也无。
偏殿内,昭容正将那封密信推回曹丕面前:"奴只懂替公子誊抄军报,哪里懂什么破局。"
"你懂。"曹丕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烫进来,"方才你说吴质沉不住气...他此刻该在书房翻得正欢。"
昭容的指尖微微发颤。
"别怕。"曹丕将半块金箔糖塞进她手心,"孤要的不是你的谋划,是你敢把命押在我身上的胆子。"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衣料擦过砖墙的沙沙响。
昭容望着他眼底的暗涌,忽然笑了。
她将糖纸展开,梅花印子在月光下泛着淡金,像极了他方才说的"先手"。
而她藏在袖中的手,正攥着那本伪造的账册底本——墨迹未干的"司马防"三字上,还留着她刻意沾的茶渍。
后巷的更夫敲响了三更。
吴质抱着账册跑得飞快,衣摆扫过墙角的野菊。
他没看见,那丛菊花后,立着个提着灯笼的小丫头。
小翠望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方才小姐塞给她的,是一块半化了的金箔糖。
偏殿内,烛火仍在摇晃。
曹丕望着昭容腕间的红痕,忽然用指腹了一下那处:"明日吴质会把账册拿给我看。"他的声音裹着蜜意,却冷得像冬夜的雪,"你说...我该如何谢你?"
昭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将糖含进嘴里。
甜意漫开时,她轻轻说:"公子若真想谢我...便替奴留着身边的一个位置。"
窗外,竹影沙沙作响,像在说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更梆子刚敲过,丞相府西跨院的角门被拍得山响。
吴质裹着霜花的玄色斗篷扫过青石板,袖中账册硌得肋骨生疼。
守门卫兵举着火把照他面门:"吴先生深夜求见丕公子所为何事?”
"去通报!
就说关乎司马家通敌的铁证!"吴质扯着嗓子喊,尾音里带着破风箱似的颤。
他看见卫兵眼皮一跳,知道"通敌"二字足够掀翻曹丕的案几——这正是他要的。
曹丕的书房还亮着灯。
吴质进去时,正见那青年公子歪在软榻上,指尖捏着半块化了的金箔糖。
案头茶盏里浮着片茶叶,像片将沉的船。
"什么急事?"曹丕的声音裹着困意,可当吴质抖开账册的瞬间,他猛地坐首了,茶盏"当啷"砸在案上。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司马防""袁尚""黄金三百两"的字迹上淌成银河。
曹丕的指节抵着案几,骨节泛白:"哪里来的?"
"昭容姑娘房里。"吴质抹了把额角的汗,"今夜我替公子查探司马氏动静,路过她偏院时,见窗棂没闩——"他咽了口唾沫,"想着她总替公子誊军报,或许能寻些有用的...没成想翻出这东西!"
曹丕突然抓起账册甩在他脸上。
纸页拍在吴质鼻尖,他踉跄两步,听见青年公子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倒会挑时候献忠心。"
"公子明鉴!"吴质扑过去捡账册,指甲在青砖上刮出刺响,"这账册墨迹未干,分明是她近日伪造的!
她表面装得柔弱,实则勾连袁氏余孽——"
"够了。"曹丕打断他,起身时锦袍扫落半盏冷茶,"去把昭容叫来。"
昭容来的时候,鬓边只斜插了支木簪,月白中衣外裹着件青灰斗篷,倒像真被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她跨进门槛时,目光扫过吴质怀里的账册,眼尾微微一垂——这正是她昨夜塞在《孙子兵法》里的底本,茶渍还在"司马防"三字上晕成暗斑。
"公子召奴?"她声音发颤,像被寒风吹裂的瓷,"可是...可是奴哪里做错了?"
曹丕将账册拍在她面前。
昭容的指尖刚触到纸页,突然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抬眼时眼眶己红:"这...这不是奴的!"她踉跄两步,扶住案几才没摔倒,"只是吴先生昨日来房中作过客...!"
吴质的脸"刷"地白了:"你胡扯!我何时——"
"昨日未时三刻。"昭容的声音突然清了,"吴先生说替公子送《商君书》,在奴房里翻了半柱香的书。
奴当时只道是先生替公子查考课业,不想..."她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案上,"原来先生是来栽赃的!"
曹丕的目光缓缓转向吴质。
后者后退半步,撞翻了炭盆,火星噼啪溅在他靴面上:"公子,她血口喷人!"
"你昨日确实去过昭容院中。"曹丕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磨利的刀,"门房登记册上写着,未时三刻,吴质携书入司马氏偏院,未时五刻出。"
吴质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扑通"跪地:"公子,是属下鬼迷心窍!
可这账册若真是假的,她为何要伪造?
必是想借公子之手除去政敌——"
"够了。"曹丕弯腰将昭容扶起来,指腹替她擦去眼泪,"孤信她。"他转身时,眼底寒芒毕现,"倒是你...去演武场领三十军棍,明日随曹洪去守北疆。"
吴质的尖叫被门扉截断。
昭容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睫毛上的泪突然干了。
她跪下来,额头触到青石板:"公子信奴?"
"你昨夜在偏殿说吴质沉不住气。"曹丕蹲下来,与她平视,"他若真清白,此刻该替你辩白,而非急着咬你。"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从今日起,你是本公子的首席幕僚。"
昭容的指尖攥紧了裙角。
她仰头时,眼底的水光里浮着笑意:"奴定不负公子所托。"
次日卯时,丞相府议事厅的铜鹤香炉飘起第一缕烟。
曹操端坐在主位,目光扫过阶下诸子:"孤要听你们的治国方略。"
曹植率先出列,锦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儿臣以为,当以仁政治民,轻徭薄赋..."
曹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目光转向曹丕。
后者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卷轴:"儿臣以为,外需整军经武,内当明法审令。
可仿汉制设度支尚书,掌全国财赋;于边郡置屯田都尉,使兵民相济..."
昭容站在曹丕身后,望着曹操逐渐睁大的眼睛。
曹植的指尖掐进掌心,脸上的笑像被揉皱的绢;曹彰摸着腰间虎符冷笑,却没再出言讥讽。
"好。"曹操拍案,目光灼灼,"此策深得孤心。"他扫过曹丕身后的昭容,"你身后的女官,明日随孤去校场。"
夜漏过了亥时,昭容站在檐下看月亮。
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掠过她脚边,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门房的吆喝声穿透夜色:"报——许昌来使,有诏!"
昭容望着那盏晃动的灯笼,将袖中半块金箔糖攥得更紧。
她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