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司马昭容捧着拓本穿过相府的连廊时,袖中密信被掌心焐得发烫。
书房里飘着沉水香,她推开门便见曹丕立在书案后,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案头那盏青铜灯穗子晃了晃,映得他身影飘摇像是鬼魅一般。
"公子。"她放轻脚步,将拓本与另一卷信笺一并摊开在案上。
信笺边缘还沾着星点墨迹,是方才在青骓背上赶写的副本。
曹丕的目光先扫过拓本上"袁谭""冀州粮道"几个字,又落在信笺上。
他捏着信笺的指节逐渐发白,末了突然将信拍在案上:"这是甄宓与袁谭的密信?"
"不是。"昭容垂眸,望着案角那碟被他捏碎的葡萄,"奴今日让小翠送的信,是给郭夫人的——她与甄宓同住东阁,最是清楚情况,甄夫人为人柔弱,绝不肯参与此等悖逆之事,便是写信 一定是有意劝阻。倒是郭夫人对此事表现的颇为积极。"
"你早发现了?"曹丕抬眼,声音里裹着冰碴。
"奴前日替小公子抄《吴子兵法》时,见窗外有灰鸽盘旋。"昭容指尖轻轻划过信笺上的字迹,"甄氏的字有习气,横画总往右上挑半分——与奴替辛小姐抄书时见过的信上字迹并不相像。"
曹丕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森然:"你倒像块吸铁石,什么脏事都能粘上来。"
"奴只是想替公子擦干净相府的灰尘。"昭容往前半步,袖中熏香混着墨香漫过去,"若不及时遏制,许都恐生大乱。"
曹丕的手指在信笺上顿住。
他盯着她微颤的双腿,那是方才跪久了的痕迹,忽然想起方才她跪下来以司马家起誓的模样。
案头烛火噼啪一声,他喉结动了动:"你为何不首接交给父亲?"
昭容抬眼,月光落进她眼底,像碎了一湖星河:"因奴知公子才是魏公将来真正的继承人。"
曹丕的呼吸一滞。
他望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突然伸手攥住她手腕。
她的手腕细得像根梅枝,他却不敢用力,指腹只轻轻蹭过她腕间突出来的腕骨——倒是小巧玲珑、莹润如玉 。
"好个继承人。"他松开手,将信笺收进暗格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日起,撤了郭夫人院外的暗卫,派到甄夫人院外。"
昭容微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垂眸掩住笑意:"殿下是要诱蛇出洞?"
"她以为我被她蒙了眼。"曹丕扯了扯袖口,指节敲了敲暗格,"等她的信鸽飞得再高些,再收网。"
三日后卯时,王甫撞进昭容的偏院时,鬓角还沾着露水。
"昭容小姐!"他喘着粗气,"丁府的二管事昨夜又出城了,这次往冀州方向去的!"
昭容正在给曹冲批改功课,笔锋一顿,墨点在"周公吐哺"的"哺"字上晕开。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去回二公子就说今日的《论语》课提前半个时辰。"
曹冲坐在书案后,正捧着《左传》看得入神。
见昭容进来,他立刻放下书,眼睛亮晶晶的:"阿姊今日要讲什么?"
昭容将竹简摊开,指尖停在"周公诛管蔡"那章:"小公子可知,周公为何要杀自己的兄弟?"
曹冲托着腮想了片刻:"因为管叔蔡叔联合武庚叛乱,危及周室?"
"是,但更深层的。"昭容拿笔在"私欲"二字下画了道线,"若一人的私欲,与社稷的安稳相冲突,该如何?"
曹冲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衣摆。
他望着昭容袖中露出的半卷《吴子兵法》,忽然想起前日在东宫看见的血——那是太子府暗卫拖走刺客时滴落的。
"当断则断,不可姑息。"他咬着唇,声音却清亮,"阿姊说过,妇人之仁会坏大事。"
昭容笑了,伸手揉乱他的发顶。
窗外有风吹进来,卷走案头一张草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袁谭""丁仪"。
曹冲望着那纸飘远,忽然攥紧了手中的竹简——阿姊教他的,从来不是死书。
亥时,东宫地牢的火把噼啪作响。
曹丕站在阴影里,望着被吊在刑架上的丁府管事。
那管事的嘴被塞了麻核,见他进来,立刻拼命摇头,额角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朵暗红的花。
"说。"曹丕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
管事的麻核被扯掉,立刻哭嚎起来:"小人只是传信!
是丁大人让小人联系袁将军的!
他们说秋祭时......秋祭时......"
"秋祭时如何?"昭容从阴影里走出来,手中捧着茶盏。
她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茉莉,声音甜得发腻,"说全了,或许能留个全尸。"
管事浑身发抖,盯着她袖中露出的红绸——那是太子前些日赏给她的绸缎做的。
他咽了口血沫:"丁大人说,秋祭时陛下会在祭坛上香,守卫最松......他们要劫陛下!"
昭容将茶盏"啪"地按在案上。
茶水溅在地上,管事缩了缩脖子,却见她笑了:"他们倒是选了个好时机。"
她转身对曹丕福了福身:"公子,辛大人与丁仪有旧怨,若能让辛大人在朝堂上揭露丁仪私通袁谭......"
"我这就修书。"曹丕己经摸出了火折子,"让辛宪英送去。"
昭容望着他转身的背影,袖中摸出方才在刑讯时捡到的碎玉——那是丁仪随身的玉佩。
她将玉收进妆匣最底层,听见地牢外传来更鼓声,一更,二更,三更。
子时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
昭容独自立在庭院里,望着相府飞檐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她摸着昨日用曹丕赏的绸缎刚做好的衣裳。
"棋局己开,谁主沉浮?"她对着月亮轻声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王甫的声音穿透夜色:"公子!
秋祭大典前夜,宫中戒备......"
昭容望着那抹匆忙的背影,将最后的话语咽下。
她知道,明日的朝堂,将会是另一场更激烈的博弈。
而她的棋子,早己布在棋盘的各个角落。
真正的权力游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