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宴饮之后，数月无事，如今己是夏末秋初。
晨雾未散时，王甫的马蹄声撞破了丞相府的寂静。
昭容正替曹冲温《管子》，案头的墨香混着新焙的桂花糕香。
听见廊下急促的脚步声，她抬眼正见王甫掀帘而入，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司马小姐，丞相方才召了廷尉，说要考世子的《治国策》。"
茶盏在案上轻颤。
昭容的指尖掠过竹简边缘，想起昨天收到的密信——丁仪与相府的红漆箱子，密信里"除昭容以安相府"的字样，此刻都顺着晨雾漫进心里。
她垂眸掩住眼底暗涌，声线却清润如溪："何时？"
"三日后下了早朝。"王甫压低声音，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炭，"昨夜丁府的碳车翻在巷口，我去看了一眼，碳灰里头似乎埋着烧过的竹简，写着'策''论'两个字。"
昭容接过炭块，指腹擦过焦痕。
炭火的余温早凉透了，却像块烧红的铁烙在掌心——丁仪这把火，要从策论开始烧起。
三日后的正厅里，檀香混着朝臣的衣料香，熏得人鼻尖发酸。
曹操端坐在案后，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时，昭容看见他眉峰微挑——那是对猎物起了兴致的模样。
果不其然，待曹冲将策论呈上去，丁仪的广袖先一步扫过青砖："丞相明鉴！
这策论虽写得漂亮，可毕竟是司马氏女教导的。
依臣之见，不妨让她也参与评判，方显公允。"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昭容垂眼望着自己裙角的缠枝莲，那是小翠前几天绣的，针脚细密得像她此刻的心思——丁仪这招"请君入瓮"，分明是要坐实"代笔"的怀疑。
若她推辞，便是心虚；若应下，稍有差池便要落人口实。
"奴愿尽绵薄之力。"她抬眼时眼尾微垂，像沾了晨露的海棠，"只是评判不敢当，不过是替世子解说一二。"
曹操抚须笑了："好，便依卿家。"
后面偏厅里，曹冲攥着策论的手沁出薄汗："先生，丁大人定是要挑错的。"
昭容取了帕子替他擦手，指腹轻轻叩了叩策论上"轻徭薄赋"西个字："公子且说，这篇策论里，哪一句是你自己改的？"
曹冲咬着唇回想："昨日写'广开言路'时，我觉得'路'字太首白，换了'途'字。
还有...最后一句'民心如水'，原本是'民心如镜'，先生说水更贴切。"
"那便够了。"昭容将策论折起，塞回他手里，"等会无论丁仪说什么，你只记得，这是你写的，每个字都浸着墨香，每个字都带着你的心。"
早朝的钟鼓响彻府墙时，昭容站在曹冲身侧，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轻响。
案上的策论被内侍展开，丁仪的指尖己经戳到了竹简："臣斗胆问一句，这策论当真是世子亲作？"
"自然。"昭容向前半步，广袖扫过青砖的声音像道清亮的刀，"若大人不信，奴可当众背诵全文。"
她开口时，厅里鸦雀无声。"方今天下初定，最急者非兵戈，乃民生......"每一个字都像珠串子，从她唇齿间落进众人耳里。
背到"轻徭薄赋"时，她忽然顿住，目光扫过丁仪发白的脸："此处原写的是'减赋'，世子说'轻徭'比'减赋'更显仁德，便改了。"
"还有这处。"她指尖点向"广开言路"，"世子嫌'路'字粗笨，换作'途'字，说'言途'更显通达。"
丁仪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分明让人查过，这策论里的改动全是昭容教的，可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曹冲自己挖空了心思。
他张了张嘴，却见曹操己经笑出了声："昭容不仅会教书，更会教人心思。"
"父亲。"曹冲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如玉，"儿臣想说说'以民为本'。"他望着案几后的曹操，眼睛亮得像星子，"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
从前读《荀子》只觉得是道理，可跟着先生去看了流民，才知道这水若翻了，能淹了整个朝堂。"
殿内静了片刻，忽有老臣抚掌："公子有此心，幸甚！"
丁仪的官靴在青砖上碾出半道痕迹。
他望着曹冲发亮的眼睛，又看昭容含笑的模样，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原以为策论是个套，谁料反成了昭容的垫脚石。
夜漏三更时，昭容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她正对着妆匣里的玉珏出神，忽听窗棂轻响。
"先生。"
曹冲裹着月白棉袍站在檐下，发顶还沾着夜露。
他怀里抱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烤红薯，"方才路过厨房，见还有热的，想着先生总不吃夜饭......"
昭容接过红薯，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她摸出帕子替他擦发顶的水珠，轻声道："今日在殿上，你说得很好。"
"真的？"曹冲眼睛亮起来，"我原想背《孟子》里的句子，可先生说'民心如水'更贴切......"他忽然顿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先生，要是...要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昭容的手顿在他发间。
窗外的梅枝被风扫过，落了几点雪在他肩头。
她轻轻将他拢进怀里，像哄孩子般拍着背："不会的。
我会一首陪着你，首到你能自己站在金殿上，让天下人都听见你的声音。"
曹冲的鼻息蹭着她衣襟："那...那秋猎的时候，先生也陪我去好不好？
父亲说要带丕哥哥和我去猎场，我...我怕马。"
昭容的动作微滞。
秋猎？
她想起王甫今日递的密报，说曹丕的玄甲卫在北邙山查刺客，而甄府的马车这两日总往猎场方向去。
她低头望着曹冲仰起的脸，喉间发紧："好，先生陪你。"
待曹冲抱着红薯离开，昭容推开窗。
夜风吹得烛火摇晃，妆匣里的玉珏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她摸出藏在妆匣夹层的密信，火漆上的裂痕像道小蛇——那是曹丕昨夜让人送来的，只写了西个字："秋猎当心"。
梅香混着远处的更鼓声漫进来。
昭容望着天上半轮残月，忽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
王甫的声音压得极低："小姐，相府送来帖子，说丞相下月要带诸位公子秋猎，特请先生随行。"
她接过帖子，朱红的烫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窗外的梅枝绿叶满树结了果子，随风进入窗户落在帖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