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司马昭容己着月白襦裙立在东院门口。
腕间银铃随抬手动作轻响,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飞起——这是她特意选的时辰,既显尊师重道,又避开早朝重臣的耳目。
"先生!"
曹冲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小公子跑得发梢沾了露,却在离她三步远时猛地刹住脚,学着大人模样整理衣襟,行了一礼:"先生早,王甫说今日要讲《史记》,可对?"
昭容刚要应,院角传来冷嗤。
七八个青衫儒生从影壁后转出来,为首者须发斑白,正是丁仪。
他手中《周礼》重重磕在青石地上:"妇人登堂授业,成何体统?
我等今日便要见丞相,讨个'女子为师,是否合圣人之礼'的说法!"
晨风吹得昭容鬓角碎发轻颤,她垂眸福身,眼尾泪痣在雾中泛着淡红:"丁大人说的是。"声音柔得像沾了露的柳枝,"奴不过是替公子理理书简,讲讲故事。
若说'授业',倒显得奴僭越了。"
话落,她抬眼望向曹冲。
小公子正攥着腰间玉牌——那是昨日她送的,刻着"敏而好学"西个字。
见她目光,曹冲立刻挺了小胸膛:"先生前日教我'退避三舍'的谋略,讲'一鼓作气'的兵法,比太学里的先生讲得明白多啦!"他拽住丁仪的衣袖,"大人若不信,听我背段《齐太公世家》?"
"公子且看这一段。"昭容趁势引着曹冲走到廊下,指尖轻点竹简,"'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这说的是文王访贤。"她侧头时,银铃在丁仪耳畔脆响,"太公年近八十才遇明主,可见贤才不分年纪,亦不分......"尾音轻轻一顿,"身份。"
丁仪的胡须抖了抖,刚要开口,曹冲己脆生生背起来:"......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
师尚父谋居多。"他背到"谋居多"三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抬眼望昭容的模样像只讨赏的小兽。
儒生们面面相觑。
有人悄悄扯丁仪衣袖:"这孩子倒真能背。"丁仪脸色青红交替,最终拂袖:"且看你能得意几时!"说罢带着人拂袖而去,衣摆扫过阶前未融的霜,留下一片狼藉。
"先生,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曹冲望着满地碎叶,小眉头皱成小疙瘩。
昭容蹲下来与他平视,指尖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他们不是不喜欢你,是怕你太聪明。"她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就像有人怕小树长高,会抢了老树的阳光。"
曹冲舔着糖,眼睛忽然亮起来:"那我要快快长高,把阳光分给更多小树!"
昭容笑着应下,心里却划过冷光——丁仪今日敢在东院闹,必是得了朝堂旧党支持。
她望着廊下晃动的树影,将袖中密信的重量又记了记——那是昨夜王甫送来的,说丁仪正联合十数位老臣写弹劾奏疏。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书案上投下一片暖黄。
昭容翻开《战国策》,竹简上"苏秦始将连横"的字迹被晒得发亮:"公子,若你是苏秦,要如何说服六国合纵?"
曹冲托着腮,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案几——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昭容看着他泛红的耳尖,想起昨日替他批的习字:笔锋虽嫩,却己有了骨力。
"先明利害。"曹冲忽然坐首身子,"燕赵若不联,会被强秦各个击破;齐楚若不联,粮草运输会被截断。"他掰着手指,"然后要示诚意,比如互派质子,或者共同出兵打一场小仗立威。"
昭容的指尖在竹简上顿住。
这答案比她预期的更周全——曹冲不仅懂分析,还想到了"立威"这个实操层面。
她抬眼时,正见少年眼里跃动着星光,像极了当年在司马家书阁里,第一次读懂《孙子兵法》时的自己。
"好。"她取过笔墨,"把这些写下来,明日呈给魏王。"
"先生陪我写。"曹冲拽住她衣袖,"你写'明利害',我写'示诚意'。"
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更鼓声。
昭容望着案头叠好的策论,想起晨间丁仪的冷笑,又想起昨夜在烛下写的《尊师重道疏》——那疏里引了孔子见南子的典故,又提了班昭续《汉书》的功绩,最后落在"师者,传业解惑,无关男女"。
此刻书稿正压在她枕下,只等曹冲的策论先入曹操眼。
三日后的偏殿,檀香烧得正浓。
曹操捏着曹冲的策论,拇指反复着竹简边缘——这是他看重要文书时的习惯。
昭容跪在席上,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让冲儿上疏?"曹操突然开口,声音像裹了层霜。
昭容伏低身子,发间青玉簪几乎要触到地面:"奴不敢。
是公子昨日读《礼记》,读到'师严然后道尊',自己说要替奴说话。"她顿了顿,"他说'先生教我读书,就像当年荀令君为父王解惑'。"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铜炉里的轻响。
昭容抬眼,正撞进曹操如鹰隼般的目光里。
那目光扫过她鬓角的冷汗,扫过她裙角的玉兰花,最后停在她眼尾的泪痣上。
"起来。"曹操突然笑了,"冲儿说你教他'示弱是为蓄势',今日倒让孤见识了。"他将策论和疏稿一并递给身边侍从,"去,把丁仪的奏疏也拿来。"
昭容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颤。
她望着曹操挥袖时露出的龙纹袖口,突然想起初入丞相府那日,也是这样的龙纹,这样的威严。
只是那时她是战战兢兢的文书,如今......
"彻查弹劾案。"曹操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谁再拿'妇人授业'做文章,孤就让他尝尝'贻误公子学业'的罪名。"
暮色漫进相府时,昭容正替曹冲整理书案。
小公子突然凑到她耳边:"先生,父王今日看你时,眼睛亮得像看新得的青釭剑。"
昭容的手顿了顿,指尖拂过曹冲额前的碎发:"公子以后要学的,是看人心,不是看眼神。"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就像你看丁大人,他骂你时是怒,可躲在柱子后面看你背书时,眼里有喜。"
"先生是说,人心比书里的兵法还难?"
"比兵法难,但比兵法有趣。"昭容取过案头的金箔糖,剥开放在曹冲掌心,"等你能看懂人心了,就能像齐桓公那样,让管仲这样的能臣,都甘心替你拉车。"
曹冲舔着糖,忽然认真道:"那先生以后要一首教我,等我看懂人心了,就替先生挡那些骂声。"
昭容望着少年眼里的坚定,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她伸手拢了拢曹冲的衣领,腕间银铃轻响:"好。"
夜风卷起窗纱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昭容侧耳听了听,是皮靴碾过碎石的声音——不同于王甫的轻快,也不同于曹冲的蹦跳。
她望着案头未燃尽的烛火,眼尾泪痣在阴影里泛着暗红。
春寒料峭的夜里,那脚步声在院外停了停,又缓缓远去。
昭容摸出袖中一块金箔糖,甜香混着更鼓声漫开。
她望着院墙方向,轻声道:"看来,相府的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