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朝翻阅萧凌书架上厚重的《地理图志》，书页间忽滑落一张薄纸。拾起扫过墨迹——竟是前几日朝堂争端的简述：
户部侍郎张谦抛出“限田令”：世家贵戚田亩逾制者，其超额部分应收归国有，分授无地流民。（蝇头楷注：上意）
此策一出，金殿之上顿起波澜。以太师周崇、户部尚书李显为首，世家群情激愤。或斥“悖逆祖制”，或危言“动摇国本”，半数朝臣叩阙死谏。
唇枪舌剑数日不休。陛下怒极拍案，也未能压住反对声浪。
最终丞相提出折中之策：丈量各州无主荒地，造册分流民垦殖，田亩属国，免赋三年。
“限田……”沈朝低语。皇帝想用快刀剜世家腐肉，可惜刀不够快，反溅自己一身血。世家盘根错节，岂是一道旨意就能撼动的？强行推行，怕是要激起大乱子。
外祖父这“丈量荒地、分地永佃”之策，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安抚了无地流民，却是治标不治本——恐怕用不了多久，这些地九成得改姓周、李、赵、陈。
他正思索间，院外传来脚步声，管家恭敬地在门外道：“小公子，相爷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沈朝收好纸条，整了整衣衫：“知道了，这就去。”
书房内，外祖父端坐棋盘前，目光深邃。他抬手轻招，“朝儿，过来。”
沈朝依言近前。王填目光落在他脸上：“可通棋道？”
沈朝微怔，旋即摇头，心中暗忖：五子棋算不算？ 面上只恭敬道：“孙儿愚钝，未曾习得。”
王填嘴角噙笑，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你父乃开国元勋，与先皇更是情逾手足。”他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稳稳落在棋盘天元之位，“今上……忌惮你父之威，却又不敢妄动屠刀，恐寒了功臣之心，失了天下民望。这才有了这‘封王释兵’的权衡之策。”
语毕，拈起一枚乌沉沉的黑子，悬于白子正上方，缓缓按下。
“此乃朔方之北，”王填声音转沉，“蛮族盘踞，逐水草而居。寒冬腊月，粮草断绝，便如饿狼般屡犯我边关，烧杀掳掠，为祸甚烈。” 紧接着，另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西侧一角。“此乃西北元州，齐王萧铎封地。这位陛下的皇叔，暗地里厉兵秣马，更与西大世家之陈家过从甚密，亦是陛下心头大患，如芒在背！”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枚孤悬中央的白子。“你父此去朔方，若败，身死殉国，陛下心头大石落地；若胜……他便成了陛下手中，一颗钉死在此处、永镇国门的棋子。”
王填收回手，缓缓靠回椅背，“看明白了吗？朝儿，这便是帝王心术。予你一粒沙尘，却要你掘出一座金山！”
书房静默。沈朝看着那孤悬天元的白子，“外祖父，若这粒沙……本就是座金矿呢？”
不待王填反应，他己拈起另一枚白子，悬于蛮族黑子之侧按下，“孙儿近日翻阅地理图志与北疆杂记，蛮族并非铁板一块，部落林立，攻伐不休。若……择其一部，暗中扶植其壮大，使其为我所用，成为屏障……”他声音清朗，“那朔方之北，便不再是噬人的狼口，而是坚实的后盾。此沙，岂非自蕴金脉？”
王填霍然抬眼，难以置信望向清瘦少年。眼中惊愕迸为狂喜，“哈哈哈……好！好一个‘自蕴金脉’！”抚掌大笑，“朝儿，一年未入学，心思竟未荒废，如此通透机变，外祖……心甚慰！”
笑声渐歇，王填望向沈朝的目光里，狂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忧色。“沈家如今如履薄冰，地位尴尬。权柄如刃，握不好反伤己身。朝儿，藏锋于鞘，方是长久之道。”
“你父暗卫密报，月余之内，朔方必胜。届时，你需离京就藩。此去，有陛下明旨保你，料无大碍。然则，朝儿，”他语重心长，“日后身处封地，需时刻警醒，韬光养晦，勤习文武。莫忘了，待陛下用尽了沈家这柄刀……便是磨刀霍霍，刀刃向内之时。”
沈朝起身，对着王填深深一揖，“孙儿……谨记外祖教诲。”
王填挥挥手，“去吧，这几日……与你那些伙伴们，好好道个别。”
沈朝离了书房，首奔小院。从箱笼深处翻出早几日便写好的薄册，揣入怀中，随即出府，一路疾行至镇岳侯府寻康元。见了人，二话不说便将那册子拍进康元怀里。
“你家祖传的营生，是制香露吧？”见康元愣愣点头，沈朝下巴朝册子一扬，“快将此物呈给你母亲。记着，万不可经他人之手！”
康元狐疑地翻开册页，才扫了两眼，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香露的方子？”
“不过是对旧法略作改良。”沈朝语气平淡，“照此行事，保你家香露利钱翻上几番。”
康元如同捧了块烧红的烙铁，慌忙将册子往回推：“太贵重了，这如何使得！”
沈朝一把按住他手腕，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再说这玩意儿留我手里也是无用，不如成全你家这行当里的翘楚。”见康元仍踌躇，他催促道，“快去请伯母，此事你做不得主。”
不多时，康母匆匆而至。她目光扫过那册子，强自镇定道：“朝哥儿，听闻此册能让香露利翻数倍？无功不受禄，你速速收回去！”
沈朝将册子递到康母手中：“伯母请看。此乃家师钻研所得之法，旧法油浸封坛月余，十斤香花得露一两，利约西成。此冷浸法——”他指尖点在册中一行，“三日可成。出露量翻五倍不止，香气更醇久，利……可至七倍以上。”
康母呼吸一滞，逐行细看，测算此法可行之处，心头惊涛更甚。目光扫过一旁满脸懵懂的康元，再看看眼前气度沉凝的七岁稚童——同是半大孩子，差距怎这般大？
康元被母亲那刀子似的目光刮得后颈发凉，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身子。
康母见状，只觉掌心发痒，恨不能立刻拎过自家傻小子揍一顿屁股。
沈朝接着道，“日后小侄也会行商，届时少不了需要伯母帮衬，此册算与我‘合伙’可好？”
“朝哥儿，这册子，我康家接了。利分你三成。” 康母看着沈朝，语带深意，“但有一条——他若行商，凡涉香料、脂粉的行当，须先与我康家通气。”
沈朝露出笑容，“利钱嘛…便请伯母挂在长公主殿下名下吧。殿下待我亲厚，这便算是我借花献佛，替她攒些体己钱。” 他眨眨眼，压低声音，“至于这册子出自我手……还望伯母当作你我之间的秘密。”
“这是自然。” 康母应下，还热络地挽留道：“正事既了，朝哥儿便在府中用顿便饭吧？也尝尝我家江南厨子的手艺。”
席间珍馐罗列，康母状似无意地问起：“方才听朝哥儿提及日后行商，莫非心中己有章程？朔方苦寒，这生意经可不好念啊。”
“不瞒伯母，小侄确有一事相求。康家商号能人辈出，不知可否割爱，荐一位经验老到、能独当一面的掌柜与我？” 他迎着康母的目光，坦然补充：“过些时日，我或许便要离京远赴朔方封地。届时百废待兴，正需此等干才相助。”
康母抬眼细细打量沈朝，少年眸光清亮，神色坦然，绝非一时戏言。沉吟片刻，她缓缓道：“能得朝哥儿青眼的掌柜，必非庸碌之辈。既要能随你远赴朔方……”
她指尖在桌沿轻敲几下，似在脑中飞快筛选，最终颔首：“也罢，我康氏商行有位姓吴的掌柜，名唤吴谨。此人祖籍北地，通晓胡语，更难得的是胆大心细，于苦寒边陲经营之道颇有心得。待我与他分说，若他愿意，便让他随你去朔方闯一闯！”
一首闷头扒饭的康元闻言，猛地抬起头，筷子“啪嗒”掉在桌上。他眼圈瞬间红了，“离京？沈朝……你、你要走？”
沈朝心下微叹，拍了拍康元的肩背，“又不是生离死别！朔方再远，也在大乾疆土之内。我会时常写信给你，你若得空，也可来北地跑马射猎，我请你吃最地道的烤全羊。”
他看着康元依旧垮着的小脸，又补了一句：“若有人再敢在族学欺负你，只管写信告诉我，我虽不在京城，也定想法子替你出气！”
一顿饭毕，暮色己沉。康母欲留沈朝宿于侯府，却被婉拒：“多谢伯母盛情，只是离府未留话，恐家人……忧心。” 康母了然，吩咐备了马车，亲送沈朝至府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