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陛下收回了老爷的兵权,封老爷为北廷王,赐封地北廷朔方府。”小六的声音低沉下去,小脸皱成一团,“先生说……朔方很远,而且……那里住着很多吃人的蛮子!奴听别人说,老爷只有不到一万兵马,怕是……打不下朔方。”
沈朝听着小六的描述,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这孩子口中的蛮子是西北蛮族,那位陛下虽然给了异姓王的封号,可那封地却是外族占领之地。
“老爷接了圣旨第二日便离开了晟京。”小六帮沈朝系好最后一个衣扣,抬起小脸,“许是知道此去凶险,不能带着爷。所以才把爷送到相府,您的外祖父家。”
小六看着眼前“清醒”过来的沈朝道,“爷……您好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要不要奴……现在就去禀告老太爷?”
沈朝听着小六的话,陷入沉思。继续装傻固然安全,但困守这方寸之地,无异于坐以待毙。他抬眼,撞见小六眼中跳跃的兴奋光芒——这孩子对外祖父的印象,似乎是真心疼爱自己的。或许……不必装了?
“若将这事禀告外祖父,你打算……如何说?”
小六被问得一怔,旋即挺首了小身板,“爷三日前,突然发出声音。起初……奴还当自己听岔了。后来,爷每日坐着发呆时,奴都试着同爷说话。今日……今日爷竟真开口了!奴这样说,可使得?”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朝的神色。
沈朝眼底掠过一丝惊讶。这小童,比他预想的更机敏。
“想法不错。”沈朝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但,过几日再说。眼下,你先把我‘能出声’这件事,散出去。记住,话别说满,让人半信半疑最好。明白吗?”
“奴明白了!”小六用力点头。
一阵疲惫袭来,沈朝忍不住掩口轻咳。这身子骨,真是太过孱弱。
“往后,”他指了指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别叫我‘爷’,听着别扭。叫‘公子’。”
小六歪着脑袋,“可……按规矩,该称‘世子’的。”
沈朝懒洋洋地摆摆手:“世子?那封地还不知在谁手里攥着呢,这名号听着烫耳朵。就叫公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六身上,“还有……”
小六屏息凝神。
“……在我这儿,不必自称‘奴’。” 沈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也不是谁的奴隶。”
小六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朝。
“药,我以后都不喝了。”沈朝说着便躺了下来,抓着被子蒙住头。
小六默默转身,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桌上的药碗,又仔细地替沈朝掖好被角,却见沈朝又将头探了出来。
“王爷,嗯……就是我父亲,离开前可留了银钱给我?”
小六点头,“留了一些在奴,嗯……我这里,还有一些在老夫人那儿。”
沈朝松了口气,“有钱便好,你留意府中那些人得知消息后的动向,需要用到银钱的,自己取用便好。
小六应声退了出去。
沈朝看着关紧的房门,这小孩刚刚在学我说话?
几日来,沈朝一首在努力适应这具身体,期间小六带回了消息,府中上下对他“痴傻”渐愈之事,反应出奇地一致——欣喜。
外祖父王填当日便派了两名心腹守在沈朝院外,婉拒了所有急于探视的亲眷。
舅舅王承玉,官居礼部侍郎,闻讯竟在当值中途告假回府。被拦在门外,急得抓耳挠腮,不顾身份攀上院墙。瞧见沈朝望来,立时咧开嘴,“小朝儿,快好起来,舅舅带你掏鸟窝!”
舅母隔着门扉温言询问了几句,“能出声便是天大的吉兆!莫急,好生将养着,缺什么,只管使人来寻我。”
外祖母是唯一获允入内的。老太太见沈朝倚在床头,虽仍瘦弱,那双眸子却褪去了空茫,顿时老泪纵横。她紧紧攥着沈朝的小手,口中哽咽:“菩萨保佑……你娘在天上看着,也能安心了……”
看着外孙肖似亡女的面容,老太太心头更是酸楚难当。王家本有两子两女,长子王承宴战死沙场,长女远嫁益州,如今膝下只剩次子王承玉和小女儿王若芩所出的这点血脉。沈朝于她而言,便是小女儿生命的延续,是支撑她余年的慰藉。
随行的府医仔细诊了脉,“小公子体魄疏于活动,以至虚弱。如今只需好生调理,徐徐活动筋骨,自可康健如常。” 此言一出,老太太更是喜上眉梢,连声称善。
又静养数日,待府医确认沈朝精神渐旺,外祖父方撤去守卫。沈朝穿越前亲情淡薄,此刻才知血脉相连的温情是何等熨帖。
“怪不得王爷把我送到这儿来,” 他暗自感慨,“还真是一屋子……好人呢。”
这日,沈朝正在小六陪同下在廊内踱步,见外祖父引着一位宫装丽人款款而来。那丽人容色倾世,气质高华,眉宇间却笼着一丝化不开的轻愁,正是皇后文锦玉。
皇后身侧,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身着云锦宫装,乌发如墨,一双眸子清澈明净,真真似一尊白釉瓷娃娃。
“朝儿,” 外祖父的声音温和地响起,“速来拜见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
文锦玉的目光在沈朝身上停留片刻,有怜惜,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
“王相,本宫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托。凌儿年齿渐长,深宫寂寥,不利于稚童心性。本宫思之再三,欲让凌儿暂离宫禁,寄寓相府,随王家子弟一同受教于王相门下。不知王相可愿?”
王填闻言,立刻躬身长揖,“娘娘言重!公主殿下愿入臣下族学,实乃王家荣光!老臣定当悉心教导,不负娘娘所托!”
皇后并未久留,又细细叮嘱了萧凌数句,便起驾回宫。留下萧凌在几位宫人簇拥下,安静地立于庭中。她望着沈朝,沈朝亦回望着她。
沈朝心底无声赞叹:这瓷娃娃,精致得令人心生亲近,恨不能捧于掌心呵护。
萧凌亦觉奇异,自己竟对眼前这看似柔弱、气息却格外干净的“弟弟”,生出莫名的喜爱。此后,她便常踏入沈朝静养的小院。
萧凌话不多,举止间自带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气度,毫无皇室骄矜。有时会带来精致的点心,有时是一本有趣的画册,但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沈朝笨拙地练习走路。
唯有一事……她常执拗地要求沈朝唤她“阿姐”。沈朝内心是崩溃的。他两辈子加起来快三十了!叫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姐姐?这也太羞耻了吧。
可是,目光一触到那张玉雪可爱、带着询问望过来的小脸……
‘罢了罢了,这脸长得就是让人没法拒绝……’ 沈朝只好认命般地、挤出那两个字:
“阿……阿姐。”
萧凌闻言,嘴角弯起一个极小的、却如初雪消融般纯净的弧度,轻轻“嗯”了一声,顺手将一块桂花糕塞进了沈朝手里。
沈朝嚼着口中甜糯的糕点,‘太没用了,一块糕点就把自己收买了。’ 心里却莫名地,美滋滋地冒着小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