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撕裂岭南潮湿的晨雾时,阿健正蹲在祠堂台阶上系狮鞋。红绸带在他膝头翻飞,映得少年苍白的脸色泛起些血气。
祠堂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混着鼓点在青砖墙上撞出回音,惊得檐下筑巢的燕子扑棱棱掠过他的头顶。
"阿健!" 阿强抱着狮头从转角冲出来,木底麻鞋在石板路上敲出脆响,"师傅说今早练飞桩,你腿伤..."
"不碍事。"
阿健把最后一个结系紧,起身时膝盖传来细微的咔嗒声。
他伸手接过狮头,樟木雕刻的狮面还带着昨夜新漆的金粉香,狮眼处镶嵌的琉璃珠在晨光里流转着琥珀色的光。
阿明抱着鼓槌从祠堂里探出头,圆脸上沾着香灰:"阿健哥,你真要上?"
话音未落,祠堂深处突然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黄师傅拄着竹杖踱出来,深褐色的唐装洗得发白,腰间系着褪色的狮鼓流苏。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三个少年,最后停在阿健缠着绷带的右腿上:"怕摔,就别碰醒狮。"
阿健的手指在狮头鬃毛上收紧。
三个月前,他在市赛选拔赛上腾空时踩到松动的桩钉,整个人倒栽下来。
膝盖着地的瞬间,他听见骨头碎裂的脆响,也听见台下观众倒抽冷气的声音。
鼓点骤然加快,阿强的铜锣声清脆如裂帛。
阿健踩着鼓点跃上第一根桩,狮头在他手中活了过来。金红相间的狮被随着步伐翻飞,他能感觉到绷带下的伤口在渗血,但比这更清晰的,是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的轰鸣。
第三根桩横在两米开外,桩顶首径不过三寸。
阿健深吸一口气,后腿肌肉绷紧如弓弦。
就在跃起的刹那,右膝突然传来钻心的剧痛,整个人在空中失去平衡。狮头重重磕在桩上,阿健单手死死扣住桩沿,身体悬在半空摇晃。
"阿健!" 阿明的鼓槌差点脱手。
阿强丢下铜锣就要冲过去,却被黄师傅一把按住。
冷汗顺着阿健的额头滑落,打湿了睫毛。
他听见台下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起!"
阿健低吼一声,左腿猛地发力,借着惯性翻上桩顶。
狮头昂起,口衔灵芝,在朝阳下威风凛凛。
祠堂西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阿强和阿明跳着脚欢呼,黄师傅嘴角的皱纹里也藏不住笑意。
暮色降临时,阿健独自坐在祠堂后的榕树下。右腿己经肿得像发面馒头,他却盯着掌心的血痕出神。
月光透过枝叶洒在狮头上,琉璃珠泛着神秘的光,仿佛在诉说着醒狮百年的魂灵。
"疼吗?" 阿明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手里捧着草药膏,"师傅说,醒狮不是逞能,是要把疼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阿健接过药膏,忽然笑了:"明天,我们练更高的桩。"
夜风掠过祠堂飞檐,铜铃叮咚,远处传来零星的狮鼓声。三个少年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与地上的醒狮头叠在一起,仿佛即将跃入一场永不落幕的传奇。
暴雨倾盆的深夜,祠堂的瓦檐成了水帘洞。
阿健蜷缩在狮架旁,膝盖的旧伤在阴雨天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强浑身湿透地撞了进来,怀里紧紧护着个油纸包:“阿健!镇东的老榕树塌了,压住了三家铺子,消防队说...... 说可能需要醒狮开路。”
阿健猛地撑着狮架起身,膝盖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醒狮有驱邪镇煞之力,灾厄当前,舞狮人必当挺身而出。
“阿明呢?” 他抓起墙角的蓑衣问道。
“我在!” 阿明抱着鼓从祠堂侧门冲进来,鼓面还沾着雨水,“师傅己经召集附近的狮队了,咱们...... 咱们真要去吗?”
黄师傅拄着拐杖从阴影里走出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当年广州十三行大火,醒狮队就是踩着滚烫的瓦砾救人。现在,该你们接过这面旗了。”
三人冲进雨幕时,镇东己经围满了人。
碗口粗的老榕树横在街道中央,断裂的树根下不时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消防队员架着云梯尝试救援,却被卡在树干缝隙里的钢筋困住。
“让醒狮队来!” 人群中有人大喊。
阿健披着湿漉漉的狮被,和阿强默契地抬起狮头。阿明的鼓点骤然响起,激昂的节奏穿透雨幕,震得人热血沸腾。
阿健踩着鼓点跃上树干,腐烂的树皮在脚下发出咯吱声。每走一步,膝盖都像被钢针扎着,但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被困者的位置。
狮头突然一沉,树干下方传来细微的震动,断裂处的裂缝正在扩大!
“快退!” 消防队长的喊声被雷声吞没。
千钧一发之际,阿健将狮头狠狠撞向卡住钢筋的位置。腐朽的树干应声断裂,阿强在下方及时调整姿势,用狮身护住坠落的钢筋。随着轰隆巨响,被困者被成功救出。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但阿健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扶住树干,温热的血顺着裤管流进雨里。
等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
“阿健!你可算醒了!” 阿明举着狮头冲进病房,金粉未干的狮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镇长发话了,要给咱们的狮队立块碑!还有,还有......”
他突然压低声音,“师傅说,下个月省赛的高桩赛道,比去年难三倍!”
阿健挣扎着坐起身,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挂着一道彩虹。
他摸了摸枕边崭新的狮鞋,鞋带上系着狮鼓流苏,那是黄师傅悄悄塞给他的。
“告诉师傅,” 阿健嘴角扬起熟悉的倔强弧度,“我们,接了。”
远处传来零星的狮鼓声,像是在回应少年的誓言。在岭南的风里,新的传奇,正在苏醒。
省赛的赛场高悬在会展中心穹顶之下,钢铸的高桩阵如丛林般刺向空中,最高处的 "采青台" 闪烁着寒光。
阿健仰头望着三米外悬空的桩柱,绷带下的膝盖又开始发胀。
"紧张?" 黄师傅将浸透药汁的护膝抛过来,老茧遍布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记住,醒狮不是一个人的荣耀,是三个人的命。"
阿强蹲在一旁调试狮头机关,铜铃被他擦得锃亮;阿明则反复敲击鼓面,节奏时而如骤雨时而似奔雷,震得场馆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当他们的狮队踩着鼓点登场时,全场骤然寂静。
阿健与阿强的脚步在桩上踏出金石之音,狮身掠过观众席时,有人惊呼着摸到了狮尾的流苏。
然而在第三组梅花桩,意外陡生,固定桩柱的钢索突然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阿健感觉整个世界开始倾斜。
千钧一发之际,阿强猛地将狮头推向采青台,自己却失去重心向后仰去。
阿健几乎是本能地甩出狮尾,绸缎缠住阿强的手腕,两人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
下方传来阿明急转的鼓点,如战鼓催鸣,催促着他们寻找生机。
"踩我的肩!" 阿强嘶吼着稳住身形。
阿健咬牙蹬上同伴肩头,狮头精准咬住青枝的刹那,断裂的桩柱轰然坠落,在地板砸出巨大的凹痕。
全场掌声如雷,阿健却瘫坐在地,看着阿强渗血的手掌和自己再次撕裂的伤口,突然笑出声来。
这不是比赛时绝望的笑,而是某种枷锁被打破的畅快。
黄师傅颤巍巍地走上前,将狮队祖传的狮头递给他们,那狮头曾见证过祖父辈在战火中守护祠堂的岁月。
暮色中,三人又来到祠堂后的榕树下。
新种的小树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阿明敲起轻快的鼓点,阿强把玩着新狮头的金铃铛。
阿健抚摸着膝盖上愈合的伤疤,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忽然明白醒狮的意义:不是永不跌倒,而是每次倒下都能听见同伴的鼓声,看见血脉里永不熄灭的火种。
远处传来其他狮队练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鼓点与他们的节奏渐渐交融。
在岭南绵长的夜色里,少年们的身影与狮影重叠,如同古老图腾,在时光里永恒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