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天贶节。
寅时刚过,贾迎春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还挂着残月,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下人们在准备今日去庄子的车马。
"姑娘再睡会儿吧。"绣橘揉着眼睛起身,"辰时才出发呢。"
迎春摇摇头,自己爬下床。她光着脚跑到衣柜前,翻出件半旧的杏黄色衫子——这是特意让绣橘改小的粗布衣裳,料子比平日穿的杭绸耐磨多了。
"把这个戴上。"迎春从枕下摸出个荷包塞给绣橘,里头装着几块碎银子,"待会儿找庄户家的孩子打听事用得上。"
绣橘捏着荷包欲言又止。自打上回从庄子上回来,姑娘就总往枕头底下藏东西。前天是包桑叶,昨天是捆麦穗,今儿又变成银锞子...
卯时三刻,贾赦亲自来院里接人。看见女儿这副打扮,他眉头跳了跳:"怎么穿成这样?"
"女儿怕弄脏好衣裳。"迎春揪着衣角,声音细细软软的,"上次在庄子里玩,裙子沾了泥,周嬷嬷念叨了三天呢。"
贾赦嘴角微抽。他可是亲眼见过这小丫头徒手捏碎核桃,这会儿倒装起乖来。不过...也好,越是这般憨态可掬,越不会惹人防备。
马车吱呀吱呀驶出城门。迎春趴在车窗边,眼睛亮晶晶的。这是她第一次以"查账"的名义出门,看什么都新鲜。道旁卖蒸糕的挑担,货郎叮当作响的铜铃,甚至田间惊起的麻雀,都能引得她小声惊呼。
"父亲看!那水车转得好快!"
贾赦顺着她手指望去,却是眉头一皱。那水车分明是庄子上新修的,可转轴己经歪了,叶片也缺了几块。
"李贵报的修缮费是二百两。"他低声道,"就这做工?"
迎春"不小心"碰翻了茶壶。茶水泼在账本上,显出一行被墨迹盖住的小字——"实支八十两"。
巳时抵达庄子时,李贵早带着管事们候在门口。见马车里钻出个黄毛丫头,他眼底闪过一丝轻蔑,脸上却堆满笑:"老爷辛苦!二姑娘也来了?"
迎春躲在贾赦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点头。她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连李贵身后几个年轻管事都忍不住偷笑。
"带二姑娘去摘果子玩。"贾赦摆摆手,"我与李管事说会儿话。"
迎春乖乖跟着丫鬟往果园走,路过粮仓时突然"哎哟"一声蹲下。
"怎么了姑娘?"
"鞋里进石子了..."迎春委屈巴巴地脱鞋倒砂,趁机瞄了眼粮仓门锁——崭新的铜锁上刻着"永昌号"三字。她记得清楚,府里采买的锁具都是"恒泰记"的。
果园里,几个庄户孩子正在树下捡落果。见来了个穿绸缎的小姐,都怯生生地不敢上前。
"请你们吃糖。"迎春从荷包掏出芝麻糖,笑得眉眼弯弯,"能带我看看小兔子吗?"
孩子们哪见过这般和气的主子家小姐?不一会儿就争相献宝似的带她去看自己养的兔崽、编的草蟋蟀。迎春蹲在泥地里玩得不亦乐乎,小脸上很快蹭了几道灰。
"你们庄子真大呀。"她边喂兔子边感叹,"比我家的还大呢。"
"才不是!"一个扎冲天辫的女孩脱口而出,"我爹说东边三百亩好地都..."话没说完就被大孩子捂住了嘴。
迎春假装没听见,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那片麦田金灿灿的真好看!"
"那是张老汉家的。"大孩子松了口气,"咱们庄子最好的地都..."
他突然噤声。迎春顺着视线望去,见李贵正往这边张望。她立刻"笨手笨脚"地打翻了装兔子的竹笼,孩子们手忙脚乱去抓兔子,再没人提田地的事。
午膳摆在花厅。李贵特意上了道红烧野兔,讨好地说:"知道二姑娘喜欢兔子,现抓现做的。"
迎春盯着盘中焦黄的兔肉,突然"哇"地哭出声:"小灰死了!"她哭得抽抽搭搭。
贾赦一边安抚女儿,一边冷眼扫过餐桌——八荤八素十六道菜,光那道清蒸鲥鱼就值五两银子。李贵报的伙食费可是"每日三钱银子,粗茶淡饭"。
饭后,迎春闹着要"消食",拉着绣橘在庄子里乱转。路过马棚时,她突然指着食槽:"马儿吃的比父亲还好呢!"
绣橘定睛一看,槽里拌着鸡蛋的细料,正是贾府大厨房都少用的精饲。再看拴着的几匹马,匹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未时三刻,迎春"玩累了"靠在贾赦身边打瞌睡。她的小手却悄悄在父亲掌心划字——"东三百亩""永昌锁""马料精"。
回程的马车上,迎春睡得东倒西歪。贾赦轻轻拨开她紧攥的小拳头,发现里面攥着几颗麦粒——颗粒沉实,与庄子上交的瘪谷截然不同。
"去查永昌号。"贾赦对随从低声道,"再问问东庄三百亩地是谁在种。"
车轮碾过夕阳下的土路,扬起细碎的金尘。睡梦中的迎春嘴角微翘,她头发里还沾着根兔毛,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庄户孩子们欲言又止的证词。
当夜,贾赦书房灯火通明。迎春的小本子上又添了新符号:粮仓锁上的"永"字,麦田边的"东"字,还有...被划掉的"李"字。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月光照在案头的麦粒上,映出几点晶莹的光——那是藏在麦芒间的晨露,也是庄户人敢怒不敢言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