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染般浸透了老巷石墙,林渡攥紧怀中那枚温热的铜币,指尖着上面的龙纹,首到掌心泛起火辣辣的疼。他站在这条走了十七年的小巷尽头,看着最后一抹斜阳没入巷尾那扇半掩的柴扉,忽然觉得熟悉的青石板路陌生得像被岁月篡改的旧梦。
"渡儿,别再等了。"母亲沙哑的咳嗽声从阁楼飘下,惊得窗棂边的燕子扑棱棱飞起,"那封信是假的。"
他歪头望向墙角那簇在暮霭中摇晃的野菊,想起十三岁时父亲把一张泛黄的信笺塞进他手中时,那双写惯了判词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记住,龙潭县东街第三座石桥下,每年端午子时,"父亲的声音在临终前碎成断续的谶语,"那儿有条回长安的船……"
铜币突然滚烫起来,像是被它吸走了十七年光阴里的所有隐忍。林渡握紧它时,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冰封的东西裂开了缝。
东街的石桥在月色里静默如老兽,波光把晨雾揉成无数道银蛇。林渡蜷在桥洞最阴湿的角落,看着对岸茶楼的暖黄灯火里,有人把糯米包进粽叶又解开,笑闹声里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听说今年龙潭的县试又出了新科状元,到底是长安来的贵胄……"
他猛地起身,衣衫沾着的露水顺着脊背滑进寒骨,却在瞥见怀中铜币的刹那僵住了呼吸。石桥栏杆上爬满的青苔突然抖动起来,像是无数张开的绿唇在低语。林渡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石壁的瞬间,整个桥洞突然亮得刺眼。
"来了。"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腐朽檀木的气味,"渡儿,该接父亲回家了。"
他在迷雾中醒来时,石桥己变成通体幽蓝的琉璃。栏杆上刻着的飞龙正吐着云雾在他掌心蜿蜒,铜币化作的龙珠在龙吻间流转着千年冰河般的冷光。林渡踉跄着爬起,看见桥下泊着的乌篷船正从水里浮出破碎的鳞片——那分明是父亲旧时的官船,只是船身如今缠绕着银色的水蛇。
"大人稍候。"熟悉的嗓音从船舱里传出,老管家那张布满鳞片的脸在船头若隐若现,"少爷的寿衣己备好,夫人在等您开棺。"
林渡突然想起五岁那年也在这样的月夜,父亲抱着他看流星雨划过天穹时,远处长安城里传来的钟声。那时父亲说:"长安的月亮比这里圆,可龙潭的水更甜。"而现在父亲的棺木就停在船上,棺盖上结着的冰晶正在月光下开出寒梅。
他跌跌撞撞奔向船头,指节刚触到棺沿,整艘船突然裂成无数片水晶,在漫天落花中化作漫天飞雪。林渡惊恐地想抓住什么,掌心却被灼得生疼——龙珠正悬浮在半空,裂开的缝隙里漏出点点金光,拼凑出父亲临终前的面容。
"渡儿,长安在西方。"父亲的影像在金光中渐渐透明,"别再等端午的船,龙潭的水通向永夜,你该顺着月光溯游……"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东窗时,林渡正站在官船的甲板上,任由晨雾濡湿衣衫。他看着南方升起的三枚红日正朝西方坠落,突然明白那些年父亲书房里总飘着的焚香,是为了抵御永夜之河的寒气。
龙珠在掌心碎成齑粉的瞬间,整个龙潭县都开始扭曲变形。石桥变成蜿蜒的龙脊,茶楼化作振翅的巨鸟,连母亲在巷尾种的野菊都长成能吞吐雷电的金蛇。林渡握紧化作齑粉的龙珠,看着怀中那封被晨光染红的信笺,终于读懂了咒语般的羊皮纸——
"长安的月,龙潭的水,十七年后子时归。谨记莫回头,莫流泪,莫对生人说真话。"
当第一缕月光穿透林渡的七窍时,整个龙潭县己在永夜之河中沉没。他站在那艘青铜铸就的龙舟上,看着船尾拖出的银色波纹正将吞没县衙的暗流切成齑粉。母亲在船头化作的白蛇正吐着信子丈量河面,父亲在船舱里凝结的冰晶棺里,传来轻微的冰裂声。
"大人。"老管家的鳞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该往西了。长安的钟声快要消失在晨雾里。"
林渡望着南方地平线正在下沉的永夜之河,突然扯开衣襟,把龙潭县令的官服撕成布条系在桅杆上。船头的白蛇嘶嘶而鸣,冰棺里传来父亲衣衫窸窣的动静,连船尾的银波都在欢呼——龙潭的水永远流向东方,而长安的月,正悬在西方的永夜尽头。
当第一声晨钟穿透永夜的雾霭时,林渡用父亲的佩剑挑开了冰棺的封印。棺盖裂开的瞬间,整条永夜之河都化作了通往长安的银河,龙船吐出的银色波纹正托起无数被岁月吞没的孤魂,朝着晨光里若隐若现的朱雀门,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