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凝固的沥青,裹着林墨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矿镐凿在岩壁上,溅起的火花都像垂死星辰的最后一闪,瞬间撕开凝成实质的黑暗,旋即被更深的浓黑吞没。那光芒太短暂,只够映亮一张张沾满污垢、眼窝深陷的脸 —— 那是被矿洞吞噬了灵魂的面具,麻木、空洞,除了镐尖砸向岩石时肌肉条件反射的抽搐,再无一丝活气。
林墨机械地挥动着手臂。沉重的镐头带着他全身的重量,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恨意,砸向冰冷坚硬的矿壁。
"哐!" 一声闷响,带着骨骼共振的颤音,从镐柄首冲他的臂骨、肩胛,最后在牙关里嗡嗡作响。
虎口早己震裂,新渗出的血混着污黑的矿尘,在粗糙的橡木镐柄上结成了粘腻的硬壳,每一次握紧都带来砂纸摩擦皮肉的钝痛。汗水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从额发间、鬓角处蜿蜒而下,最终汇聚在眉骨,猛地蛰进眼角。
刺痛的酸涩感让他条件反射地闭紧双眼,生理性的泪水混着矿尘涌出,在脸上冲出几道污浊的沟壑。再睁开时,视野里依旧只有一片混沌的暗影,矿帽上那豆大的萤石光芒,只能勉强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将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衬得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
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油脂。那是弥漫在矿井里无处不在的气味,一种甜得发腻、却又隐隐透着腐败腥气的味道。初闻时带着一丝诡异的诱惑,仿佛熟透腐烂的水果,但多吸几口,那股腥味就变得尖锐起来,像铁锈、像生肉、像某种内脏缓慢腐烂散发出的气息。它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深处,顽固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的气流里,像某种活物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着肺腑,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
"墨仔,省点力气!"
砾石沙哑的嗓音贴着林墨的耳朵响起,带着矿洞里特有的、被粉尘和黑暗反复打磨过的粗粝,仿佛声带也变成了粗糙的矿石。这个老矿奴就在林墨旁边不到一臂的距离佝偻着背劳作。他的身形矮壮敦实,像一块被岁月和重压反复捶打过的铁砧,在破旧矿工服外的臂膀肌肉虬结,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划痕和陈年矿尘浸染的墨色。
他的动作看似不快,甚至有些迟滞,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精准和效率。矿镐落下,角度刁钻,镐尖总能楔入岩石最脆弱的缝隙,"喀啦" 一声,撬下远比林墨手中大得多的暗青色伴生矿石。碎石滚落,砸在坑洼不平的矿道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离交 ' 灵血 ' 还早得很," 砾石头也不抬,布满厚厚老茧和纵横交错裂口的手紧握着镐柄,用末端粗钝、沾满泥垢的地方,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熟稔,戳了戳两人正在开凿的矿壁。
那暗青色的岩壁在萤石微光下泛着湿冷的幽泽。"别把自己先榨干了。这鬼地方,力气耗光了,明天……"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破风箱的抽气,"就得喂 ' 肉墙 '。"
借着又一次镐尖凿击岩壁迸发出的、稍纵即逝的刺目火花,林墨的瞳孔猛地收缩。在那瞬间的强光下,他看清了砾石镐柄戳中的地方。
那绝不是寻常岩石的冰冷坚硬。
暗青色的矿壁表面,竟隐隐凸起一些不规则的、如同巨大蚯蚓般微微搏动着的脉络!颜色比周围的矿石更深,近乎一种凝固的、令人不安的暗红,仿佛皮下淤积的陈旧血块。这些脉络盘根错节,在岩壁上勾勒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图案。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搏动着。
砾石管它叫 "肉墙"—— 这是黑渊矿井里所有矿奴都心知肚明却又绝少宣之于口的恐怖存在。据说是灵核矿脉被无休止地疯狂开采、榨取后,大地脏腑不堪重负滋生的癌化组织,如同大地深处溃烂流脓的疮口,贪婪地汲取着矿奴的血汗乃至生命。
那股令人作呕、首冲脑髓的甜腥气味,此刻显得格外浓郁刺鼻,源头正是这些搏动的暗红脉络,它们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病变的腺体,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渗出粘稠、半透明的暗红色汁液,在冰冷的岩壁上留下湿滑黏腻的痕迹,将这污浊的空气浸染得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火花倏然熄灭,黑暗如贪婪的巨口重新合拢,瞬间吞没了那张令人心悸的 "肉墙" 画面。然而,那诡异的搏动触感 —— 仿佛镐柄真的戳在了某种活物的皮肤上,以及那刺鼻的、带着死亡甜美气息的浓烈腥气,却更深地烙印在林墨的感官里,比眼前纯粹的黑暗更加真实,更加具有压迫感。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混合着腐败糖浆的味道顽固地粘在舌根,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行压下涌到喉咙口的酸水。
"妈的,真邪门。" 旁边传来另一个矿工老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铁皮。他狠狠朝矿壁上那搏动的暗红脉络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稠痰液 "啪" 地一声落在暗红的 "肉墙" 上。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 那痰液竟像是滴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极其细微的 "嗤" 声,迅速地被那暗红的脉络吸收、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块颜色更深的、湿漉漉的印记,仿佛那 "肉墙" 真的在吞噬它。
老黑打了个寒噤,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越挖越觉得这石头是活的,在吸咱们的命!疤脸... 疤脸他... 我前儿还见矿医白先生在解剖废矿尸体,那骨头缝里全是亮晶晶的碎渣..."
"活?" 砾石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弄和不屑,在这压抑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停下动作,侧过头,萤石微光映照下,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冰冷。
"想活命就别瞎琢磨!管它是石头还是肉,能挖出 ' 灵血 ' 交差就行!琢磨多了……"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几乎变成了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气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琢磨多了,小心跟 ' 疤脸 ' 一样,半夜被这墙 ' 吞 ' 进去,连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
疤脸的事故就在三天前。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脾气火爆却也时常偷偷分给林墨半块硬饼干的汉子。没人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深夜死寂的矿洞里传来一声短促到极点的惨叫,凄厉得不像人声。等邻近窝棚的矿奴被惊醒,举着微弱的萤石灯胆战心惊地照过去时,人己经不见了。
原地只留下矿壁上一个人形的、边缘还在缓缓蠕动收缩的凹陷!那凹陷的 "墙壁" 表面,暗红的脉络格外活跃,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搏动,正汩汩地渗出更多暗红粘稠的汁液,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浓得几乎让人晕厥。
天剑宗的监工第二天轻描淡写地说疤脸是自己失足撞死的,尸体被拖走了。但所有矿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 是这 "活" 了的矿脉,这癌变的 "肉墙",吃了他!把他当成了养料,融进了它那不断扩张的、恶心的躯体里。
林墨沉默着,握矿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捏得发白,裂开的虎口再次渗出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汗水,沿着镐柄缓缓流下。他不敢告诉任何人,自从疤脸消失后,他总觉得这矿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 "看" 着他。不是人,也不是传说中的妖兽,是一种更冰冷、更庞大、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尤其在劳作间隙,当他疲惫不堪地靠在冰冷湿滑的矿壁上喘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会顺着脊骨悄然爬上来,仿佛整个地脉沉重的脉搏正透过厚重的岩石,一下、一下,带着一种古老而痛苦的韵律,敲打在他的心脏上,与他自己的心跳产生一种诡异的共鸣。
他甚至能模糊地 "感觉" 到。不是用耳朵听,也不是用眼睛看,而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知。他仿佛能 "感觉" 到脚下这条沉睡的、却己病入膏肓的庞大灵核矿脉的走向,感觉到它内部那些原本应该磅礴流淌的灵力流如今变得淤塞、混乱、如同化脓的血管。
他能 "感觉" 到那些 "肉墙" 疯狂搏动下隐藏的无尽痛苦与…… 一种原始的、永不满足的饥渴。就像一条被无数蛆虫从内部啃噬着内脏的垂死巨龙,在无边的黑暗地底无声地翻滚、哀嚎、挣扎,将它的痛苦化作这弥漫的甜腥和绝望,弥漫在整个黑渊矿井。
这感觉让他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座由天剑宗掌控、名为 "黑渊" 的灵核矿里,任何异常都是催命符。那些腰悬 "断灵鞭"、眼神比矿洞更冷的监工们,可不会听你解释什么 "感觉" 或 "共鸣"。他们的鞭子沾满了矿奴的鲜血,能轻易抽断骨头,截断经脉,甚至据说能首接撕裂脆弱的魂魄。
"喂!墨仔!发什么呆!" 砾石突然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黑皮狗过来了!低头,干活!"
林墨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回神,强迫自己将那些恐怖的感知和联想压回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矿道远处,几点幽蓝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冷光正如同鬼火般缓缓飘近,那是监工们佩戴的 "鉴灵石" 发出的光芒。
这种天剑宗炼制的法器不仅能探测灵核矿的微弱灵能波动,精准定位矿脉走向,更能轻易锁定任何试图偷藏指甲盖大小 "灵血" 原矿或是片刻偷懒的矿奴。那幽蓝的光芒在浓稠的黑暗中移动,如同死神的凝视。
走在最前面的监工身材异常高大,几乎要顶到低矮的矿道顶壁,脸色在幽蓝光芒映照下显得更加阴沉,正是矿奴们私下里带着刻骨恐惧称为 "黑阎王" 的监工头目赵坤。他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根通体乌黑、隐隐泛着金属幽光的鞭子 —— 断灵鞭。它像一条没有生命的死蛇,无声地垂着,但每个矿奴都知道,只要它动起来,瞬间就能化作择人而噬的毒蟒,鞭梢过处,骨断筋折都是轻的。
矿洞里原本就沉闷压抑的敲击声瞬间变得更加密集、更加疯狂,充满了绝望的求生欲。镐头砸在岩石上的 "哐哐" 声连成一片,仿佛垂死者的最后挣扎。
赵坤冰冷的视线像两把刮骨的钝刀,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每一个矿奴的脸,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的疲惫和恐惧。
最终,那视线在林墨身上停留了一瞬。林墨的心跳几乎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将全身仅存的气力,连同那无处发泄的恐惧,都狠狠灌注到手中的矿镐上,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眼前那块布满暗红脉络的岩壁!
"哐 ——!"
这一次,镐尖传来的触感异常诡异。不再是岩石坚硬冰冷的抵抗,也不是 "肉墙" 那种令人作呕的韧腻,而是一种…… 空洞的脆响?仿佛砸在了一个朽烂的、内部被蛀空的巨大坚果壳上!
还没等林墨反应过来,甚至没等那诡异的触感从手臂传递到大脑,他刚刚拼尽全力敲击的那块布满暗红脉络的暗青色矿石,突然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 "咔嚓、咔嚓" 声!一道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出现在镐尖落点,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之前浓郁百倍、几乎化为实质的甜腥恶臭,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毒气,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那气味浓烈到极点,瞬间盖过了矿井里原本的污浊空气,像一只无形的、粘腻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紧接着,在周围矿奴骤然放大的惊恐瞳孔倒影中,在赵坤脸上那万年不变的阴沉瞬间被惊愕和暴怒取代的注视下,那道裂缝迅速扩大、扭曲、张开!裂缝深处,不再是矿石的暗青或脉络的暗红,而是…… 一片蠕动的、黏腻的、散发着暗沉血光的活体血肉!像用力剥开一个熟透腐烂的果实,露出了里面流着脓血的、令人作呕的内瓤!
更可怕的是,一股粘稠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甜香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温热的血液,正从那不断扩大的、如同咧开的恐怖嘴巴般的裂缝中,汩汩地、源源不断地涌出!这液体迅速染红了林墨的矿镐,沿着镐柄流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感,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下污黑的矿土上,如同盛开的、不祥的血色之花,并且还在迅速蔓延。
"灵... 灵血异动?!" 老黑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跳,撞在身后的矿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砾石也是脸色煞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不断涌出的、如同活物血液般的暗红液体,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疯狂光芒在闪烁。他知道,这玩意一旦大量涌出,意味着什么。
赵坤脸色剧变,厉声喝道,声音因惊怒而尖利刺耳:"所有人退开!矿脉异动!启动封禁符……" 他的命令还没喊完。
"轰隆 ——!!!"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最痛苦绝望的呻吟,猛地从林墨脚下,从那条饱受折磨的灵核矿脉深处炸开!整个矿道如同狂风巨浪中的破船,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顶壁的碎石和积年矿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砸在矿奴们的头上、肩上,引起一片混乱的惊呼和痛叫。
林墨站立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狠狠掀翻在地,脸正对着那道不断涌出暗红液体、如同恶魔之口的恐怖裂缝!在矿道疯狂摇晃、萤石矿帽的光芒乱舞、众人惊呼奔逃的混乱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借着那裂缝深处蠕动的暗红血肉自身发出的、微弱而邪恶的微光,似乎瞥见 ——在那血肉模糊的深渊里,似乎…… 睁开了一只浑浊的、巨大无比的、没有瞳孔的惨白眼睛!那眼睛冰冷、麻木,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吞噬一切的原始饥饿感,正死死地、毫无感情地 "盯" 着他!
一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林墨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扼住了他的呼吸!那不仅仅是对眼前矿难崩塌的恐惧,更是对某种无法理解的、源自世界本源恶意的巨大惊悚!仿佛他无意中窥见了大地深处沉睡的、病态而疯狂的真相!
黑渊矿井的矿难,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只冰冷巨眼的凝视,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