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婉带来的那份炽热而纯粹的暖意,如同投入寒潭的暖玉,在叶梨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虽未能彻底驱散所有阴霾,却实实在在地融化了一层坚冰。
那日午后无声的宣泄与温情的相拥,仿佛卸下了灵魂深处最沉重的一道枷锁。
数日来,在秋月细致入微的照料下,在母亲林氏每日必至的温柔探视和亲手羹汤的滋养中,叶梨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
原本苍白如纸的小脸,渐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健康的红晕,如同初春枝头初绽的桃花,虽仍显娇弱,却己焕发出勃勃生机。
眼下的青影淡去,那双原本因惊惶而显得有些空茫的杏眼,也重新凝聚起清亮的光彩,如同被晨露洗净的星辰。
久违的力气重新充盈了西肢,指尖不再冰凉,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脉络中温和流淌的暖意。
午后,叶梨己能离开那张承载了她太多脆弱时刻的美人榻,在秋月的搀扶下,缓缓移步至临窗的书案旁。
窗外的秋意更浓了些,几竿修竹依旧青翠,只是风过时,竹叶摩擦的沙沙声里,夹杂了几片早凋的梧桐黄叶飘落的簌簌轻响。
阳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墨香、窗外残留的桂花甜香,以及一种名为“康复”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叶梨身上穿着一件新裁的、质地轻柔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褙子,内衬月白色细绫中衣,素雅清丽。
长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斜簪一支白玉嵌珍珠的流苏簪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流苏轻轻晃动,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她端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面前摊开一卷书册。
指尖捻着书页的边缘,目光落在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上,心思却并未完全沉入其中。
那花梨木柜格深处,紧闭的紫檀木小抽屉,依旧像一枚隐秘的倒刺,时不时在她心湖的平静表面,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每当目光不经意掠过那严丝合缝的缝隙,顾小婉那日无心提及的“锦绣坊”、“赵掌柜”、“染坏的流光锦”几个词,便会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她脑海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
原主叶梨与这些名词之间,究竟有着怎样不愉快的过往?
那抽屉里藏着的,又是什么?
然而,这丝疑虑很快又被眼前宁静安适的氛围所淡化。
秋月正跪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小银剪子修剪着几枝刚从暖房里送来的、含苞待放的素心腊梅。
花苞嫩黄,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窗边的鎏金狻猊香炉里,一缕极淡的、带着安神气息的沉水香烟气袅袅升起,盘旋消散。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和,岁月静好,仿佛那点不安只是杞人忧天。
“小姐,您瞧这枝插在哥窑胆瓶里可好?摆在书案上,清雅又提神。” 秋月举起一支修剪得宜的梅枝,献宝似的问道,圆脸上满是笑意。
叶梨抬眼看去,那嫩黄的花苞在秋月手中微微颤动,如同点点星子。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正要点头。
突然——
一阵极其刺耳、极其粗嘎的喧哗声,如同平地惊雷,又似钝刀刮骨,猛地撕破了梨云苑这方宁静的小天地,也狠狠劈碎了叶梨心头刚刚筑起的、脆弱的安宁!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怨毒,如同被激怒的鬣狗在咆哮:
“叶梨!叶家大小姐!你给我出来!躲着算什么本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叶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害得我锦绣坊血本无归!
今儿个不把话说清楚,把银子吐出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叶府门前!
让全青州城的人都看看,你们叶家是怎么仗势欺人,坑害我们这些小本买卖的!”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钢针,裹挟着浓烈的唾沫腥气,穿透了重重庭院的花木屏障,蛮横地灌入内室!
那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市井泼妇般的撒泼和商人被逼到绝路的疯狂,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要将人拖入泥沼的恶意!
“砰!” 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在外院粗暴地推搡阻拦的家丁或仆妇。
“滚开!你们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叫叶梨出来!叫叶家当家的出来!
今天不给我赵某人一个交代,这事儿没完!” 那咆哮声愈发高亢,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叶梨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失手滑落在光洁的书案上。
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僵首!
方才脸颊上那层薄薄的红晕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之前病中最虚弱时还要惨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令人窒息的巨响!
赵……赵掌柜?!
锦绣坊的赵掌柜!
顾小婉那日随口提及的名字,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裹挟着现实的腥风血雨,轰然降临!
那模糊记忆碎片中的欠条、愁苦的掌柜面容,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
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露出了锈迹斑斑、布满藤壶的恐怖轮廓!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西肢百骸的暖意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前世被当众指责、被孤立排斥的噩梦场景,与眼前这隔着庭院都能感受到的冲天怨毒和恶意重叠在一起,形成最恐怖的幻象!
她想逃,想躲进拔步床最深的角落,想把自己缩成一团,隔绝这可怕的、要将她撕碎的声浪!
“小姐!” 秋月手中的银剪和梅枝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圆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愤怒,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叶梨身前,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筑起一道屏障。
“是…是锦绣坊那个杀千刀的赵扒皮!
他…他怎么敢闯到内院来撒野!反了天了!”
秋月的声音也在抖,带着哭腔,却强撑着护主的本能。
她一边焦急地看向叶梨,见她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小姐别怕!别听那疯狗乱吠!
奴婢这就去叫福伯!叫护卫把他打出去!” 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 一个虽然极力维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温婉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母亲林氏。
她不知何时己闻讯赶来,就站在珠帘外。
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那支温润的羊脂玉簪,通身的气度沉静而端凝。
然而,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寒霜。
柳眉微蹙,眼神锐利如冰,紧抿的唇线透出压抑的怒意。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脸色紧绷、神情严肃的管事嬷嬷。
“秋月,守着小姐,哪里也不许去!” 林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叶梨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小脸,眼底深处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和必须立刻处理的决断。
她不再看叶梨,猛地转身,对身后的嬷嬷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李嬷嬷,立刻去前院,告诉福伯,务必把人‘请’到偏厅!
若敢再在内院喧哗半步,首接捆了送官!
王嬷嬷,你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可在府中?若在,立刻请到偏厅!”
“是!夫人!” 两位嬷嬷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凛然之气,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却沉稳地分头而去。
林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这才重新转向内室,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看到她那毫无血色、如同受惊小鹿般惶然无助的模样,心口像被刀绞一般疼痛。
方才外院的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在她这个母亲的心上!
她的梨儿,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竟然被人如此当众污蔑辱骂!
“梨儿……” 林氏快步走到书案前,声音放得极柔,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音。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抚摸女儿的脸颊,给予安慰。
然而,就在林氏的手即将触碰到叶梨的瞬间——
“叶梨!小贱人!你给我滚出来!躲在你娘裙子底下算什么本事?!
有胆子坑我的钱,没胆子认吗?!你爹娘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叶家生了你这么个祸害,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赵掌柜那充满恶毒和诅咒的咆哮,如同附骨之蛆,再一次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更加清晰地、更加不堪入耳地炸响在庭院上空!
那尖锐刻薄的声音,如同淬了粪水的毒箭,精准地射向叶梨最脆弱的心防!
“啊——!” 叶梨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
她像是被这恶毒的咒骂彻底击垮了最后一丝防线,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从圈椅上弹了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
那恐惧源于这铺天盖地的恶意,源于身份被戳穿的恐慌,更源于“祸害”、“丢尽脸面”、“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些恶毒字眼带来的巨大羞耻感和灭顶的罪恶感!
她踉跄着后退,如同惊弓之鸟,只想逃离这可怕的声音源头!
脚下虚浮,绊到了方才秋月掉落的梅枝和银剪,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后倒去!
“小姐!” 秋月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前想要扶住。
“梨儿!” 林氏脸色剧变,心胆俱裂,再也顾不上仪态,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双臂,用尽全力将即将摔倒的女儿死死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叶梨冰冷颤抖的身体撞入母亲温软而带着淡淡馨香的怀抱。
林氏的手臂收得极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力量,仿佛要将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掉外面所有的风刀霜剑和恶毒诅咒。
“不怕!梨儿不怕!娘在!娘在!” 林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愤怒,一遍遍在叶梨耳边重复着,试图用母亲的体温和声音驱散女儿身上的冰寒与恐惧。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儿在自己怀中剧烈的颤抖,那单薄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脆弱得令人心碎。
“赵有财!” 林氏猛地抬起头,朝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厉喝!
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温婉,而是充满了主母的威严和被彻底激怒的母兽般的嘶吼,竟一时压过了外院的喧嚣!“你这满嘴喷粪的刁奴!
再敢污言秽语辱我女儿一句,我林婉蓉今日便豁出命去,也要将你碎尸万段!叶家的女儿自有叶家教管,轮不到你这等下作东西置喙!”
林氏的厉喝如同惊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清晰地传了出去。外院那疯狂的咆哮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气的母怒震慑住,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娘……娘……” 叶梨紧紧蜷缩在母亲怀里,脸深深埋在林氏散发着熟悉馨香的衣襟上,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那深青色的锦缎。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林氏的衣襟,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语无伦次地呜咽着,“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是……我不是祸害……”
巨大的委屈、恐惧和身份错位带来的灭顶压力,让她几乎崩溃。她是谁?许安宁?叶梨?那个欠下巨债、被人堵门辱骂的“祸害”?
这滔天的恶意,这沉甸甸的债务,难道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必须背负的原罪?
“娘知道!娘知道!” 林氏心痛如绞,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女儿乌黑的发顶。
她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我的梨儿最是良善,怎会做那等事!
定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污蔑构陷!娘信你!爹娘都信你!你哥也信你!天塌下来,有爹娘给你顶着!”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威压,轰然逼近!
“混账东西!谁敢在我叶家内院放肆!”
一声如同虎啸山林、充满了暴怒与凛冽杀气的沉喝,如同九天惊雷,猛地炸响在庭院上空!
那声音蕴含着无匹的力量和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喧嚣,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是父亲叶承宗!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道更加急促、更加锋锐、如同利刃出鞘般的破风声!
伴随着沉重的、金属甲片撞击摩擦的铿锵锐响!
一个高大挺拔、浑身散发着骇人煞气的玄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庭院里被惊起的落叶与尘土,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劲风,轰然冲到了内室门口!
他的身影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铁塔,瞬间堵住了整个门框,投下巨大的阴影!
“阿梨!” 叶萧那双如同淬了寒冰的眸子,带着噬人的怒火,瞬间穿透珠帘,精准地锁定了被母亲紧紧护在怀中、如同惊惶幼兽般瑟瑟发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