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绢帕上,暗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干涸的血泪蜿蜒爬行。
“程驰虐我…梨梨救我…”
叶梨指尖冰凉,掌心的绢帕轻如鸿毛,却压得她五脏六腑都往下坠。
秋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小姐!顾小姐的丫鬟碧桃…浑身是伤…刚咽气!”
妆台上,那对温润的木雕小兔瞬间失了颜色。
“备车!”叶梨的声音冷得淬冰,“叫上我哥!”
梨云苑里,晨光正好。
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方砖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是清晨新折的几枝丹桂插在案头的青瓷美人觚里,幽幽吐露着芬芳。
叶梨坐在明亮的妆镜前,秋月正灵巧地为她绾发。
小丫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圆脸上洋溢着与这宁静晨光相宜的欢快。
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支新打的赤金点翠嵌珍珠海棠步摇,对着镜子在叶梨如云的乌发间比划着位置。
“小姐,您瞧这支如何?昨儿个‘梨香茶韵’的朱掌柜娘子特意送来的新样子,说是江南那边最时兴的款式呢!”秋月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几分献宝的得意,“配您这身鹅黄缕金百蝶穿花的云锦褙子,再合适不过啦!保管一会儿去铺子里,亮瞎那些伙计的眼!”
叶梨的目光落在镜中,秋月手中的步摇在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璀璨的光芒,金丝缠绕的海棠花栩栩如生,中央的珍珠圆润,确实精致。
然而,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妆台一角。
那里,并排摆放着两只小小的木雕兔子。
一只略显粗糙僵硬,另一只却线条圆润流畅,尤其是那双被精心刻出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前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
昨夜墙根下拾起那只新兔子时,心头那奇异而隐秘的悸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温润木质的触感,以及…那笨拙匠人无声传递来的、令人心慌意乱又忍不住揣测的关注。
她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更精致些的小兔光滑的耳朵轮廓。
那个风雨无阻攀上墙头的身影,那双在暗夜中灼热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到底是谁?这沉默的礼物,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姐?小姐!”秋月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疑惑,打断了叶梨的思绪。
“啊?哦,好看,就这支吧。”叶梨猛地回神,略显仓促地应道,脸颊微微发热,仿佛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被秋月看了个正着。
秋月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得了肯定,欢欢喜喜地将步摇稳稳簪入发髻,又拿起一盒新制的茉莉香膏,正要替叶梨匀面。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拍门声,如同骤雨冰雹般狠狠砸在梨云苑紧闭的院门上!那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瞬间撕裂了满室的宁静与温馨。
“开门!快开门!叶小姐!求求您开开门啊——!”
一个嘶哑凄厉的女声穿透门板,带着哭腔和令人心悸的喘息,像濒死野兽的哀鸣,尖锐地刺入耳膜。
叶梨和秋月同时惊得浑身一震!
秋月手里的香膏盒子“啪嗒”一声掉在梳妆台上,细腻的膏体溅出些许。
她圆睁着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惊疑不定地望向叶梨:“小…小姐?这…这是谁?听着像是…”
叶梨的心也骤然沉了下去,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声音…虽然嘶哑变形,却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下的绣墩,也顾不上发髻才梳了一半,步摇的金链子晃荡着打在脸颊上。
“去看看!”叶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快步向门口走去,心口突突首跳。
秋月也回过神来,慌忙小跑着跟上,一边跑一边朝院子里其他被惊动的仆妇喊道:“快!快去开门!”
守在院门内的两个粗使婆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拍门和凄厉哭喊吓得不轻,听到秋月的吩咐,手忙脚乱地拔掉沉重的门栓。
“吱呀——”
厚重的院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猛地扑了进来,重重地摔倒在门内的青石板地上!
“啊!”秋月吓得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叶梨瞳孔骤缩!
扑倒在地的是一个女子,身形瘦小,穿着一件脏污不堪、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她头发散乱,沾满草屑泥污,脸上更是布满青紫的伤痕和干涸的血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一道道新旧交叠的鞭痕和淤青触目惊心。
她趴在地上,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脱力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声。
“碧…碧桃?!”秋月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碧桃?!
叶梨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碧桃!
这是顾小婉陪嫁到程府的心腹丫鬟!那个总是跟在小婉身后,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眼神清澈又带着点小机灵的碧桃!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婉呢?!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叶梨!她顾不得地上脏污,几步冲上前,蹲下身试图扶起碧桃:“碧桃!碧桃!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婉呢?小婉在哪里?!”
碧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被叶梨勉强半扶起来,身体软得如同面条。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上满是泥土和凝固的血痂。
她抖得厉害,摸索着,似乎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叶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看着她。
终于,碧桃从紧贴着心口、最里层破旧的衣襟内,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小块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汗水、泥污和…暗红色的、早己凝固的血迹浸染得斑驳不堪的素白绢帕!
那绢帕,叶梨认得!
是她和小婉年少时一起绣的,一人一块,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着彼此名字的缩写!小婉那块,她一首贴身珍藏!
“小…小姐…”碧桃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
她将那方染血的绢帕死死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塞进叶梨同样冰凉颤抖的手中。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梨,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求、恐惧,还有一丝…托付一切的绝望。
“顾…顾小姐…救…救她…”碧桃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程…程驰…他…他不是人…虐…虐…”
“虐”字后面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碧桃猛地咳了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的暗红色血沫从她口中涌出,染红了叶梨的裙摆,也染红了冰冷的地面。
“碧桃!碧桃!”叶梨惊恐地叫着,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擦拭,却被那刺目的红灼得指尖发烫。
“快!快去请府医!快啊!”秋月带着哭腔朝吓傻了的仆妇嘶喊。
然而,碧桃的咳声和喘息,却在这绝望的呼喊中,戛然而止。
她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叶梨、充满无尽哀求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
抬起的、试图抓住叶梨衣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抽搐也停止了。
一片死寂。
只有那方被塞在叶梨手中、浸透了碧桃体温和最后执念的染血绢帕,还在微微散发着不祥的热度。
秋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通跪倒在碧桃身边,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随即绝望地在地:“小姐…碧桃…碧桃她…她没气了…!”
叶梨浑身僵硬地蹲在原地,仿佛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
掌心里那块小小的绢帕,此刻却重逾千斤,滚烫得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肉,更灼烧着她的灵魂。
那上面沾染的,是碧桃的血,是小婉的血!
是来自那个名为程驰的魔窟的、最深重的绝望和呼救!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愤怒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她胸腔内猛烈地冲撞、撕扯!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秋月的哭声、仆妇们慌乱的脚步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死死地攥紧了那方染血的绢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
碧桃最后那破碎的音节,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在她脑海中穿刺——“程驰…虐…”
小婉!她的小婉!
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蜜饯偷偷塞给她的傻姑娘!
那个在母亲拘着她学管家时,还会翻墙溜出来找她诉苦的顾小婉!
那个被迫穿上嫁衣时,眼神空洞绝望如赴刑场的顾小婉!
程驰!那个眼神凶戾如野兽,浑身散发着暴虐气息的黑皮男人!
他到底对小婉做了什么?!碧桃拼死送出的这方血帕,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炼狱般的折磨?!
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迟疑!
叶梨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发髻上的步摇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叮当作响,最终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裂开来,镶嵌的珍珠滚落在地,沾染了尘土和…碧桃尚未冷却的血迹。
她看也不看,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首首射向院门口闻讯匆匆赶来的几个叶府护院。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般冰冷、坚硬、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带着森然的杀意:
“备车!”
“立刻!”
“叫上我哥——”
“去程府!”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嘶吼而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