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不像寒冬腊月那般凛冽刺骨,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也吹散了空气中些许沉闷。阳光却出奇的好,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玉,铺满了整个院子,连平日里不起眼的角落,此刻也显得亮堂起来。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做一件大事——扫尘。
“扫尘”,在我们这里,也叫“掸尘”、“打尘”,老人们说,这可不是简单的打扫卫生,这是“除陈布新”,把一年积攒下来的陈旧、晦气、不顺心,都给扫出去,好让新的一年,干干净净,顺顺当当。这事儿,得全家动员,得郑重其事,得带着一种对旧岁的告别和对新春的期盼。
“宝儿,把你爸那个大扫把拿出来,还有那个长竹竿,绑上块旧布,高处的灰得清一清。”母亲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抹布,正准备擦拭那有些年头、雕着简单花纹的木门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忙碌的喜悦,像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这乐章里不可或缺的音符。
“哎,来了来了!”我答应着,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颠颠地跑进堂屋。堂屋里堆着一些过冬的杂物,角落里,斜倚着一把比我还高的竹扫把,扫把毛己经有些稀疏,但竹竿依旧结实。旁边还有一根用来晾晒被褥的长竹竿,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我找到一块洗干净的旧床单布,找来绳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布绑在竹竿一头,尽量绑得牢固些,这样好用来擦拭那些够不着的高处。这活儿,我小时候就干过,那时候还总闹笑话,不是布绑不结实掉下来,就是把竹竿弄断了。现在再做,心里却多了几分娴熟和庄重。
“哟,这布还新着呢,别糟蹋了,换个更旧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一盆清水,笑着打趣道。
“爸,这都洗得发白了,还不旧?”我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嘿,你这丫头,跟我贫嘴。”父亲笑着摇摇头,把水盆放在墙角,“小心点,别摔着。”
“知道啦!”我应着,端起一盆清水,往抹布上蘸了蘸,水珠顺着布纹滚落,带着一丝凉意。
“老李,把那梯子给我搭稳喽!”母亲对着正在整理杂物架的父亲喊道。
“哎,来了!”父亲应着,搬过一把木梯,稳稳地靠在墙边,又用手扶了扶,“结实着呢,放心上去。”
我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站在梯子上,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我可以看到屋顶椽子上厚厚的积尘,像一层灰色的绒毯;可以看到窗框上方蜘蛛精心编织的网,网上还粘着细小的尘埃;可以看到房梁上那些模糊的、不知是谁刻下的划痕,像时间的印记。我深吸一口气,用湿布轻轻擦拭。灰尘簌簌落下,有些呛人,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慢点,别急。”母亲在下面叮嘱道,“高处的东西,要一点一点来。”
我点点头,继续擦拭。这扫尘,不仅仅是为了把看得见的灰尘扫掉,更是要把那些看不见的、积压在心头的烦恼和疲惫,也一并抹去。这拂去尘埃的动作,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得清爽起来。
“妈,这上面有只蜘蛛。”我指着窗框上方,对母亲说。
母亲抬头看了看,笑着说:“好孩子,蜘蛛可是‘喜子’,它来,是好事,说明家里要添喜气了。等会儿把它轻轻拂到外面去,别伤了它。”
我依言,用布角轻轻一拂,那只小蜘蛛便顺着布纹,悠悠地飘到了地上,然后迅速爬走了。母亲说得对,生活里的小确幸,往往就藏在这些细微之处。
父亲在高处用绑着布的竹竿掸灰,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他掸到房梁上那些旧画时,停了下来。
“咦,这画还在。”父亲凑近了看,“这是你奶奶画的‘年年有余’,多少年了,都快看不清了。”
“是啊,奶奶过世好几年了。”母亲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很快又扬起,“不过,等扫完了,咱们把它摘下来,裱一裱,再挂起来,还是新的。”
父亲点点头,继续掸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知道,这扫尘,也扫起了许多尘封的记忆。那些关于亲人、关于过往的片段,随着灰尘的飘散,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宝儿,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扫尘了,说灰尘迷眼睛,呛鼻子。”母亲忽然转过头,笑着问我。
“哪有!我才没有讨厌呢。”我嘴硬道,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是啊,那时候的我,大概只顾着玩,哪里懂得这扫尘背后的深意。
“那时候你爸也是,非要爬到房梁上去掸灰,结果踩空了,摔下来,屁股都摔肿了,还硬撑着说没事。”母亲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爸,你老实交代,屁股真的摔肿了吗?”我好奇地问。
父亲在梯子上哈哈大笑:“哪有那么夸张,就是吓了一跳。不过,摔那一跤,倒是把晦气都摔出去了,那一年,咱们家确实顺当了不少。”
一家人在说笑中,继续着扫尘的活计。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窗户,更加明亮地照进来,照在每个人的身上,也照在那些被重新擦亮的物件上。水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倒映着模糊的天空和我们的身影。
“嗯,这水都变成泥汤了。”我看着盆里的水,感叹道。
“是得换换了。”母亲说着,提起水盆,走到屋外,哗啦啦地把水倒在了院子角落专门挖好的渗水坑里。那浑浊的水,带着屋里的尘埃,缓缓渗入地下,仿佛真的把旧年的不快,都埋进了土里。
这时,母亲又轻声念了一句诗:“‘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是王安石的诗,描绘的就是新年早晨的景象,家家户户都换上了新的桃符(后来演变成春联),迎接那初升的太阳。
“妈,这诗真好。”我由衷地说,“感觉一下子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是啊,扫尘之后,贴上新的春联,挂上新的年画,整个家就真的像换了一个面貌。”母亲点点头,“这辞旧迎新的仪式,就是这样,在一家人的汗水和笑语中,完成了。”
父亲也从梯子上下来了,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拿起抹布,开始擦那扇沉重的木门。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宝物。
“爸,我来吧,你歇会儿。”我抢过抹布。
“没事,这活儿不累,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父亲摆摆手,“你看这扇门,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结实。过日子,也该像这扇门一样,经得起风风雨雨,一年一年,总归是能挺过去的。”
他的话,说得朴实,却让我心头一热。是啊,日子就像这扇门,经历过风雨,积攒了尘埃,但只要用心去擦拭,去维护,它就能继续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我们的温暖和希望。
我们继续忙碌着,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把每一件旧物都擦拭光亮。灰尘被扫出去,旧物被擦干净,整个屋子都显得通透了许多。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映照着每个人忙碌的身影。虽然累,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期待。仿佛真的,把过去一年的不如意都扫走了,只剩下对新年的憧憬和希望。
这扫尘,不仅扫去了物理空间里的尘埃,更像是扫去了心灵上的尘埃,让人的内心也变得清爽、洁净。它蕴含的,不仅仅是清洁的意义,更是一种生活的智慧,一种对过往的尊重,一种对未来的期盼。这扫尘的絮语,便也添上了几分诗意的色彩,久久萦绕在心头,如同那被阳光晒暖的尘埃,在空气中轻轻飞舞,带着旧岁的余温,也载着新春的期许,飘向远方。而那些关于扫尘的诗词,那些在扫尘中引发的对话和回忆,都成了这辞旧迎新时刻,最动人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