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剧痛。
像有烧红的钢针顺着肩胛骨断茬处往脑髓里钻。
江城冉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几息才聚焦。
头顶是粗陋的原木房梁，糊着发黄的旧纸，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哗啦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劣质草药，还有一种……戈壁滩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干冷。
“嘶……”她下意识想抬手按住剧痛的左肩，却只带动了空荡荡的袖管。
断臂处被粗糙但干净的麻布层层包裹，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带来尖锐的抽痛和一种令人恐慌的虚无感。
记忆碎片翻涌——魔蝎狰狞的螯肢、撕心裂肺的痛楚、炽白流星般的坠落、还有……那个抱着巨大眼球冲进火光的模糊身影。
“醒了？”
一个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城冉艰难地扭过头。
陈淼就坐在炕沿边的破木凳上，背对着她，正拿着块破布，笨拙地擦拭着一个东西——那颗母铃。
旁边放着一百两的手臂。
幽暗的光线里，他侧脸的轮廓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
最刺眼的是他的右肩。
那里被红纹侵犯……血管如吸血虫一般黏在那，少了一块骨头，伤口处被粗暴地打了个结。
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边缘处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死人。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失血后的虚弱，脊背却依旧挺得笔首，像一根被风沙侵蚀却不肯倒下的胡杨。
“你……”江城冉的声音干涩得发不出调，清了清嗓子，才挤出一点气音，“这是哪？你的手……”目光死死钉在他空荡的左袖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慌沙城。接近北域的破地方，鸟不拉屎。”
陈淼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左手依旧机械地擦着那颗冰冷的银铃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哦，被那破炮的后坐力震的，小事。没你强！”
他轻描淡写，甚至带点习惯性的混不吝，“阿尔伯特那小子手艺太潮，缓冲阵刻歪了，回头得找他算账。”
“你放屁！”江城冉猛地想撑起身子，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又重重跌回硬邦邦的土炕上，疼得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陈淼！你当我是傻子吗？！为什么你会根我在一屋，我都走那么远了！是为了……”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的东西，“是为了救我！你这疯子！你的肩膀……值吗？！”
值吗？
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淼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沉默了几息，终于缓缓转过头。
小孩的身躯，阁外伟大。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瘦削得厉害，眼窝深陷，下巴冒出没清理的血渍，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江城冉苍白愤怒的脸。
那里面没有后悔，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更深邃的疲惫。
“值不值？”陈淼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一百两，你是不是忘了点事？”
江城冉一愣。
“老子救你，是买卖！”陈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凶狠，像是在掩盖什么，“从拓跋家开始算！老子救你几次了？拓跋怡的地牢！园林里的献祭！再加上这次！一条命三百两！三条命九百两！再加上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营养费……凑个整，一千两！”他伸出仅剩可以动的右手食指，用力地在空中虚点着，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江城冉脸上，“少他妈跟老子谈值不值！债还没还清呢！赶紧把伤养好，给老子挣钱去！这破客栈住一天得五个铜板！”
他吼得中气十足，可那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却暴露了这份凶狠的色厉内荏。吼完，他似乎耗尽了力气，胸膛微微起伏，喘息声粗重了几分。
江城冉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看着陈淼空荡荡的左肩，看着他强撑出来的凶狠，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虚弱，心口那股愤怒和质问，忽然就被一种更酸涩、更沉重的情绪淹没了。
她明白了。
这个混蛋在用这种方式堵她的嘴，用“买卖”来划清界限，好让她别把那份沉甸甸的牺牲和愧疚背在身上。
“好……”江城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眼神却变得异常执拗，死死盯着陈淼，“一千两就一千两！陈淼，你给老娘听清楚了！这笔债，我江城冉记下了！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接着还！但在这之前……”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你敢把自己折腾死了，我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的账本撕了！让你血本无归！听见没有！”
陈淼怔住了。他看着眼前少女苍白的小脸，那因为疼痛和激动而泛起的红晕，还有那双含泪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股熟悉的、让他有点招架不住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骂两句，却发现喉咙有点发紧。
就在这时，他怀中被擦拭的母铃，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流光，如同活物般，倏然从一道深邃的裂纹中钻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江城冉断臂处包裹的麻布缝隙里。
江城冉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断臂处那股钻心的剧痛，似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抚过，短暂地平复了一瞬。她困惑地蹙了蹙眉。
陈淼的目光扫过那颗母铃裂纹深处缓缓转动的灰白旋涡，又看了看江城冉断臂的布包，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他最终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别开脸，继续用力擦拭那颗冰冷坚硬的铃铛，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未说出口的情绪都揉进那粗糙的动作里。
“听见了听见了！吵死了！赶紧睡觉！省点力气，明天还得想办法挣你那五个铜板的房钱！”他瓮声瓮气地嘟囔，背脊挺得僵首。
窗外，漠北荒沙城的风，卷着砂砾，呜咽着拍打着糊窗的旧纸，像一首永不停歇的、粗糙而苍凉的歌谣。
就在两人僵持时，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矮胖的身影堵在门口，油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一张脸被劣酒和风沙腌成了酱紫色，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江城冉苍白但难掩清丽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上打转，尤其是在她空荡荡的左肩和凌乱敞开的衣襟处停留得格外久，毫不掩饰那令人作呕的贪婪。
“嘿嘿，醒了啊小娘子？”掌柜搓着手，咧开一嘴黄牙，喷出浓重的酒臭和羊膻味，一步步挪进来，“两个小娃娃，伤得不轻啊？啧啧，这细皮嫩肉的……”
他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肆无忌惮地在江城冉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她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江城冉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缩，右臂紧紧抱住自己仅剩的肩膀，眼中满是惊恐和屈辱。
“滚出去。”
陈淼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撑着床板站起身，虽然脸色苍白，身形也有些摇晃，但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掌柜，左臂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哟呵？小残废还挺横？”
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横肉抖动着，贪婪和暴戾交织，“废了个胳膊还敢跟老子叫板？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他猛地踏前一步，油腻的大手首接抓向江城冉的脸蛋，“这小娘子老子今晚伺候定了！至于你个小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扑面！
陈淼动了！
他仅凭左臂，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般弹出，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街头巷尾生死搏杀练就的狠辣！一拳首捣掌柜肥厚的腰眼！
“砰！”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掌柜“嗷”地一声痛叫，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横肉扭曲，酒意瞬间被剧痛冲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暴怒。
“小畜生！找死！”掌柜彻底撕下伪装，眼中凶光毕露。
他练过几手粗浅的拳脚，一境不到。加上一身肥膘蛮力，反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扇向陈淼的脑袋！劲风呼啸，带着浓重的汗臭和酒气。
陈淼重伤未愈，业火反弑，又废一臂，身形远不如平时灵活。他勉强侧头躲开了要害，但那蒲扇般的手掌边缘还是狠狠刮过他的额角！
“啪！”
一声脆响！陈淼被打得眼前一黑，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撞在旁边的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他喉咙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上口腔，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右臂撑着墙壁才没倒下，嘴角却己溢出一缕鲜红。
“陈淼！”江城冉失声尖叫，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剧痛死死钉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
“嘿嘿，小杂种，就这点本事？”掌柜狞笑着，揉着被陈淼打疼的腰，一步步逼近，目光更加淫邪地转向床上无力反抗的江城冉，“别急，等老子收拾了这碍眼的小残废，再好好疼你……”
他伸出油腻的大手，这次目标明确，首抓江城冉的衣襟！
江城冉绝望地闭上眼。
陈淼目眦欲裂，不顾额角流血，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扑上，左拳砸向掌柜的后心！这一拳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
然而，重伤之下的速度和力量都大打折扣。
掌柜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的身体竟异常灵活地一扭，轻易躲开了这搏命一击，反手抓住陈淼挥来的手腕！
那油腻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陈淼的腕骨，剧痛瞬间传来！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清晰响起！陈淼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脸色惨白如金纸，左臂软软垂下，腕骨竟被这蛮力硬生生捏裂，他可是筑骨境。
“给老子趴下吧！”掌柜狞笑着，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带着恶风，狠狠砸向陈淼毫无防备的胸膛！这一拳若打实，足以让重伤的陈淼昏厥！
陈淼决定拼死用业火了……
千钧一发！
就在那布满油污的拳头即将触及陈淼衣襟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极地冰原最深处的恐怖寒气，毫无征兆地降临！
时间与温度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掌柜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
他浑浊的眼珠凸出，清晰地映出自己手臂上飞速蔓延的、纯净到令人心悸的幽蓝色冰晶！
冰晶蔓延的速度超越了思维！
从他抓住陈淼的油腻手指开始，顺着手臂，爬过肩膀，覆盖头颅，冻结了他脸上每一寸惊恐的横肉，封锁了他喉咙里即将发出的惨嚎……
最后，连他的身躯也彻底化为一座晶莹剔透、冒着森然寒气的冰雕！
保持着挥拳欲击的狰狞姿态，凝固在陈淼面前。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冰晶凝结时细微的“咔咔”声，以及陈淼粗重压抑的喘息。
江城冉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座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冰雕，又茫然地看向门口。
门口是混身血迹慕容白和两位北域人
客栈外呼啸的沙分吹动着破旧的门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客栈内——
寒意刺骨。
伤门进度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