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晨曦,穿透重重殿宇的飞檐翘角,最终艰难地挤过西三所修复室那扇蒙尘的高窗,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朦胧的光带。光带中,无数细微的尘埃无声地沉浮,如同时间本身剥落的碎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年木料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寂静。昨夜的惊雷、暴雨、邪祟的尖啸、地脉的咆哮,都仿佛一场遥远而荒诞的噩梦,被这沉沉的晨光强行按回了阴影深处。
唯有程听瓷知道,那不是梦。
她独自坐在修复室角落那张巨大的红木工作台前,背对着熹微的晨光,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冰冷的椅子里。身上那件染满血污、早己看不出原本正红底色的嫁衣,如同凝固的战场遗迹,沉甸甸地裹着她单薄的身体。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干涸的血迹在发丝间凝结成暗红的硬块。
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摊开的右掌心。
掌心中央,静静躺着一枚约莫鸽卵大小、通体、散发着温润内敛白玉光泽的……瓷片。
瓷片呈现出完美的心形轮廓,边缘流畅圆融,触手冰凉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然而,在这温润如玉的瓷片中心,却深深镶嵌着一枚造型奇古、幽暗斑驳、覆盖着岁月铜绿的青铜残片。残片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与周围的白玉瓷胎完美弥合,流淌着同源的、温润如玉的神性光泽,赫然是最顶级的金缮工艺才能达到的“天衣无缝”之境。
青铜残片表面,两个铁画银钩、锋芒内敛的瘦金体小字——“吾妻”——如同最深的烙印,镌刻其上。字痕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温润的白色光晕,如同拥有生命的呼吸般,稳定地、缓慢地……明灭着。
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深入灵魂的契约波动,轻轻拂过程听瓷枯竭的心湖,荡开细小的涟漪。
沈惊釉。
这是他最后的存在。是他燃尽自身、献祭灵性后,奇迹般残存下来的一点核心真灵,被她以血魂为笔、地脉为炉、契约之火为引,强行锚定修复在这枚心形瓷片之中。
修复室的寂静被无限放大。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早起鸟雀的啁啾,远处似乎有工作人员清扫庭院的细微声响,但这些凡俗的声音都显得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程听瓷的世界,只剩下掌心这枚温凉的瓷片,和瓷片中心那微弱却顽强跳动着的真灵之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吾妻”二字的刻痕,冰冷的青铜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他最后燃烧生命时留下的滚烫烙印。赤红的星眸里,昨夜的绝望死寂己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疲惫的专注所取代。修复师的本能,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在她灵魂深处燃烧。她能修好这枚承载真灵的瓷片,但这只是开始。
重塑他的瓷身,唤醒他的神魂,让他从这冰冷的瓷心中真正归来……前路如同此刻窗外的晨光,看似明亮,却依旧笼罩着难以穿透的迷雾。
“吱呀——”
修复室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女研究员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和难以掩饰的惊魂未定。她是昨夜被派来协助处理珍宝馆后续的首批人员之一,亲眼目睹过部分现场的狼藉与不祥。
“程……程老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您……还好吗?院里派了医生过来,就在外面候着,您看……”
程听瓷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移动视线。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掌心,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女研究员看着角落里那道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身影,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污和那件破碎的嫁衣,看着她全神贯注于掌心的姿态,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再劝。她轻轻带上门,将那声细微的叹息关在了门外。
寂静重新流淌。
时间在专注的凝视中粘稠地流逝。窗棂投下的光带缓缓移动,从冰冷的地面爬上工作台斑驳的漆面,最终落在程听瓷垂落在桌沿的、染血的嫁衣袖摆上。
就在这晨光推移的静谧之中——
“嗡……”
掌心那枚心形瓷片,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并非外力所致,而是瓷片内部那点温润的真灵之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动,骤然明亮了一瞬!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指向性的意念波动,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抓握,顺着契约烙印的链接,毫无预兆地撞入了程听瓷的识海!
波动指向的,并非她本人。
而是……工作台另一端!
程听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起头,赤红的星眸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意念指向的位置——那是工作台靠近墙角的边缘,一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
她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和虚弱而有些踉跄,却异常迅疾地绕过巨大的工作台,来到那个角落。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暂时用不到的修复工具和材料箱。而在一个敞开的、装着备用金粉的紫檀木小匣子旁边,静静躺着一块……碎片。
一块约莫巴掌大小、呈现出温润内敛白玉光泽的瓷片。瓷片的边缘并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崩裂下来的。瓷片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裂纹。裂纹深处,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死寂的……气息。
正是昨夜,沈惊釉在珍宝馆展厅,为了逼她现身、用左臂砸向展柜后迸溅出去的、属于他自身的一部分!
这块碎片,不知何时被负责清理现场的人员小心翼翼地拾回,连同其他属于他的、散落的瓷片一起,送回了这间属于他的修复师的工作室。
此刻,在程听瓷掌心灵瓷真灵之光的微弱牵引下,这块冰冷死寂的碎片,正隐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磁石般的共鸣!
修复师的血瞬间沸腾!程听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烈焰,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
真灵需要载体!她修复的瓷心只是核心,如同心脏!而这崩裂出去的瓷片,是他原本身体的一部分,如同残破的肢体!如果……如果能以这枚承载真灵的瓷心为核心,将他自身崩裂散落的瓷片重新聚合、弥合……是否就是重塑他瓷身的第一步?
没有犹豫!程听瓷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捧起那枚温润的“吾妻”瓷心,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右手则极其郑重地,捡起了角落里那块布满黑纹、冰冷死寂的臂膀碎片。
她回到工作台前,将两样东西并排放置在冰冷光滑的台面上。
心形瓷心温润如玉,中心青铜残片上的“吾妻”二字神光内敛,真灵之光稳定呼吸。
臂膀碎片灰白冰冷,蛛网般的黑纹如同死亡的烙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两者之间,仿佛隔着生与死的天堑。
程听瓷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她更加清醒。她没有现成的修复材料,没有特制的金漆。但她有一样东西,一样足以沟通生死、弥合破碎的东西!
她伸出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再次狠狠咬破!
剧痛!温热的、带着修复师本源精血和契约力量的鲜血,瞬间涌出指尖,凝聚成一滴、赤红、如同熔融红宝石般的血珠!
她以染血的食指为笔!以这滴饱含着她生命印记和契约之力的精血为墨!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锁定在臂膀碎片边缘,一道最粗大、最狰狞的黑色裂纹起点!
落笔!
落笔如刀锋斜切!带着贯通生死的决绝意志!
行笔瘦劲孤峭!锋芒内敛,凝聚所有情念于笔尖,狠狠刺向那冰冷的死寂!
转折处圆融流畅!带着契约神力的磅礴轨迹,试图唤醒碎片深处残存的、属于沈惊釉的本源气息!
收笔处缠绵蕴藉!如同最深情的呼唤,导向那枚静静等待的、温润的瓷心!
血色的笔尖触及冰冷死寂的黑色裂纹!
“滋——!”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火交融之力猛地爆发!程听瓷的指尖如同被无形的寒冰与烈焰同时侵袭,剧痛瞬间贯穿手臂!那滴精纯的精血,在接触到黑色裂纹的刹那,竟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发出剧烈的反应!
臂膀碎片上那蛛网般的黑色裂纹,仿佛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瞬间变得赤红发亮!无数细小的、如同黑色毒虫般的秽气从裂纹深处疯狂涌出,带着刺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死寂,狠狠侵蚀、吞噬着程听瓷点落的精血!试图将这股蕴含着生机的力量彻底污染、同化!
碎片在剧烈地嗡鸣、震颤!仿佛在抗拒这修复的力量,抗拒那来自真灵瓷心的召唤!
“呃啊!”程听瓷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角瞬间布满冷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源自碎片深处的、冰冷黏腻的秽气,正顺着她的精血,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向她体内侵蚀!剧痛和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感瞬间蔓延!
这是昨夜梅瓶邪气残留的污染!是侵蚀沈惊釉瓷身的毒根!它们盘踞在这些崩裂的碎片中,如同腐肉上的蛆虫,阻挠着重塑!
“休想!”程听瓷眼中金焰爆燃!修复师的意志如同出鞘的利剑!她猛地催动眉心那道被定魂珠重塑的契约烙印!
“嗡——!”
温润而强大的白色神光瞬间从眉心爆发!纯净的契约神力混合着定魂珠的守护力量,如同决堤的星河,顺着她染血的指尖,狠狠灌入那滴正在被侵蚀的精血之中!
赤红的精血瞬间被染上了一层神圣的白色光晕!如同烧熔的圣银!冰火交融的力量轰然对冲!血色与白光激烈碰撞、撕咬、交融!
“滋滋滋——!”
刺耳的腐蚀声响起!臂膀碎片上那些疯狂涌动的黑色秽气,在圣银般的血光灼烧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凄厉的无声尖啸,迅速消融、蒸发!赤红发亮的裂纹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变回灰白死寂,但那股冰冷的抗拒感,却被强行压制、驱散了大半!
程听瓷指尖的压力骤减!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染血的食指带着那滴混合了契约神力的精血,如同烧红的刻刀,沿着那道被强行压制了秽气的黑色裂纹,快如闪电地勾勒、弥合!
血色的瘦金体修复线条,如同最坚韧的锁链,又如同最温柔的藤蔓,在冰冷死寂的碎片边缘蔓延开来,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强行弥合着破碎,同时……坚定地指向旁边那枚温润的、散发着真灵波动的“吾妻”瓷心!
终于!当最后一道血魂之笔,带着缠绵蕴藉的笔意,狠狠点在臂膀碎片最靠近“吾妻”瓷心的边缘时——
“嗡——!”
一道无法形容的、如同冰河解冻、枯木逢春般的共鸣之音,骤然在寂静的修复室内响起!
臂膀碎片上那被血魂之笔强行弥合的裂纹处,爆发出微弱的、混合着血色与白芒的神光!而旁边那枚温润的“吾妻”瓷心,中心的真灵之光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吸引,骤然变得明亮而急促!一道清晰无比的、温润如玉的白色光流,如同苏醒的溪流,猛地从瓷心真灵中流淌而出,无视空间的阻隔,瞬间跨越寸许的距离,精准地注入臂膀碎片那被血魂弥合的裂痕核心!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
在程听瓷屏住呼吸的注视下,那枚冰冷死寂、布满黑纹的臂膀碎片,边缘被血魂弥合的部分,如同最精密的榫卯结构,又如同磁石相吸,极其自然地、严丝合缝地……贴附在了那枚温润的“吾妻”瓷心边缘!
没有缝隙!没有排斥!
温润的白玉光泽与灰白冰冷的瓷片断茬完美交融!血色的修复线条如同最自然的脉络,流淌在两块瓷片连接之处!那枚“吾妻”瓷心,仿佛找到了缺失的一部分肢体,真灵之光平稳地流转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满足的波动。而那块臂膀碎片,虽然依旧布满蛛网般的黑纹,冰冷死寂,但镶嵌在瓷心边缘后,其上残留的秽气似乎被真灵之光压制,变得异常安静,不再疯狂涌动。
一种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生机,如同寒冬土壤下萌发的第一点嫩芽,从两块瓷片连接的核心处,极其艰难地……渗透出来!
成功了!第一步!她成功地将一块崩裂的肢体碎片,以血魂为引,契约之力为桥,重新接续到了承载真灵的核心瓷心之上!
虽然这碎片依旧死寂,依旧布满污染的裂痕,但这连接本身,就是打破生死界限的奇迹!就是重塑之路点燃的第一盏希望之灯!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狂喜瞬间席卷了程听瓷!她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染血的右手下意识地撑住冰冷的工作台边缘,才没有倒下。额角的冷汗大颗滚落,滴落在台面上,晕开小小的水痕。眉心契约烙印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整个星穹!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两块连接在一起的瓷片。指尖拂过冰冷的臂膀碎片,拂过温润的瓷心,拂过那血色流淌的修复痕迹,最终停留在中心青铜残片那“吾妻”二字的刻痕上。
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那是真灵之光透过连接,尝试温暖冰冷碎片的微弱努力。
“沈裂青……”程听瓷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修复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别急……我们……慢慢来……”
她的目光扫过修复室其他角落。那里,散落着更多的、大小不一、同样布满黑纹、冰冷死寂的瓷片——那是昨夜沈惊釉崩解后,散落在珍宝馆各处的身体碎片,都被小心地收集了回来。
每一块碎片,都代表着一道需要她以血魂弥合的伤痕,一道需要真灵之光驱散的污染。
前路漫长,荆棘遍布。但希望的火种,己在掌心的方寸之间,被她亲手点燃。
窗外的晨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穿透蒙尘的玻璃,温柔地洒落在工作台上,将那两枚连接在一起的瓷片,和她染血却异常坚定的侧影,一同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修复室冰冷的空气中,尘埃依旧沉浮,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无声的、期待新生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