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小圣贤庄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山门之外,车马如龙。
不仅有各家学派的宗师大儒,更有闻风而来的游学士子,甚至还有许多曾在稷下城听过王歌讲学的学生,他们从西面八方赶来,只为见证这场可能改变时代的论道。
论道大会设在小圣贤庄最大的讲学堂——明德堂。
堂内按照八卦方位,设了九个主位。
正北,儒家荀子居中,伏念、颜路分列左右。
正南,道家晓梦独坐,身旁空无一人,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正东,法家李斯端坐如山,目光深沉。
正西,阴阳家月神面纱半掩,神秘莫测。
东南,名家公孙玲珑摇着团扇,笑意盈盈。
西南,农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农家西岳堂堂主司徒万里。
东北,医家念端,这位曾经为秦王治病的神医,此刻正闭目养神。
西北,兵家之位却是空着。众人都在猜测,是哪位兵家高手会来。
而正中央,只设了一个蒲团。
那是给王歌的位置。
“时辰己到。”荀子朗声道,“请王歌先生入堂!”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王歌缓步而入。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态。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经过这三日的沉淀,他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如山岳般沉稳,如深渊般莫测。
王歌走到中央,对八方深深一揖:
“王歌,见过诸位先生。”
“今日能与百家贤达共论大道,实乃三生之幸。”
“王歌不才,愿以‘心学’之道,就教于诸位。”
话音刚落,农家司徒万里便开口了:
“老夫第一个来。”
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农,眼中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王先生,老夫听说你在村中教人‘天不予则自取’。”
“但老夫要问,若天真的不予呢?”
“大旱三年,赤地千里。任你如何自取,地里也长不出粮食。”
“到那时,你的‘心学’能让百姓充饥吗?”
王歌看着司徒万里,缓缓道:
“司徒堂主所言极是。‘心学’确实不能变出粮食。”
“但——”
“当大旱来临时,是坐以待毙的村子先灭,还是团结自救的村子先灭?”
“当饥荒蔓延时,是人心涣散的地方先乱,还是人心齐整的地方先乱?”
“‘心学’给不了粮食,但能给人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勇气和智慧。”
“而这,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司徒万里若有所思,刚要再问,医家念端却抢先开口:
“勇气和智慧?”她冷笑一声,“王先生未免太高看人心了。”
“老身行医多年,见过太多人性的软弱。”
“病痛之时,多少人信誓旦旦要改过自新?康复之后,又有几人能坚持?”
“你说‘良知’本具,可为何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王歌转向念端:
“念端先生说得对。人确实健忘,确实软弱。”
“但先生可曾想过,为何人们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正是因为,痛苦让人清醒。”
“当伤疤作痛时,人会反省,会警醒。这种反省和警醒,不正是‘良知’的显现吗?”
“虽然好了之后会忘记,但下次痛时又会想起。”
“这一次次的痛,一次次的醒,不正是‘良知’在顽强地提醒着我们吗?”
念端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抱歉,来迟了。”
一个年轻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甲胄的青年将领大步走入。
正是蒙恬。
他径首走向兵家的空位,却在经过王歌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
曾经在稷下城外,他奉命配合李斯围杀王歌。如今却要在同一个堂上论道。
“王先生。”蒙恬微微颔首,“稷下城外之事,乃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王歌回礼:“将军言重了。各为其主,王歌理解。”
蒙恬点点头,走向自己的位置。
刚一坐定,他便开口道:
“既然来了,蒙某也有一问。”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王先生说‘良知’。但战场之上,良知何用?”
“我曾见过一个士兵,他本是个善良的农夫。第一次杀人时,他吐了三天三夜。”
“但三个月后,他能面不改色地斩下敌人首级。”
“先生说的‘良知’,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极其深刻,触及了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改变。
王歌沉默良久,缓缓道:
“蒙将军,您说那个士兵第一次杀人时吐了三天。”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良知’在告诉他——生命可贵,杀戮可怕。”
“但为什么三个月后他能面不改色?”
王歌的声音变得深沉:
“不是‘良知’消失了,而是被更强大的东西压制了。”
“恐惧、仇恨、求生的本能、军令的威严...这些如同厚厚的铠甲,将‘良知’包裹起来。”
“但将军可曾见过,当战争结束,当那个士兵回到家乡,看到自己的孩子时,他会不会在深夜惊醒?会不会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那,就是‘良知’在铠甲下的呐喊。”
蒙恬眼神微动:“那又如何?战争不会因为士兵的噩梦而停止。”
“确实不会。”王歌点头,“但若每一个握剑的人,都能听到心中‘良知’的声音,都能记得自己为何而战...”
“那么,无谓的杀戮会不会少一些?为了杀戮而杀戮的战争会不会少一些?”
“‘良知’不是要让人变得软弱,而是要让人在必须强硬时,依然记得自己是个人。”
蒙恬陷入深思。
他想起了那些从战场归来后,终日借酒浇愁的老兵。
原来,那不是软弱,而是‘良知’未泯...
就在气氛凝重之际,公孙玲珑轻笑着打破了沉默:
“王先生真会说话。但小女子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她的笑容变得狡黠:
“先生对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对农家说‘勇气’,对医家说‘警醒’,对兵家说‘人性’。”
“这‘良知’到底是什么?怎么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
“莫非,这‘良知’只是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这个质疑极其刁钻,首指王歌论述中的“灵活性”。
王歌看着公孙玲珑,忽然笑了:
“公孙姑娘,您说‘良知’像个筐。那王歌问您,水是什么形状?”
公孙玲珑一怔:“水无定形。”
“那水在杯中是什么形状?”
“...杯形。”
“在瓶中呢?”
“瓶形。”
“在江河中呢?”
公孙玲珑恍然大悟,但还是不服:“先生是说,‘良知’如水,随境而变?”
“不。”王歌摇头,“我是说,‘良知’如水之性。”
“水可以是任何形状,但水的本性——往下流、至柔至刚、滋养万物——从未改变。”
“‘良知’在不同的境遇中有不同的显现,但其本性——那个能够分辨、能够选择、能够超越本能的觉知——始终如一。”
就在众人消化这个比喻时,月神那飘渺的声音响起:
“有意思。但王歌,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缓缓站起,紫衣如云:
“你在试图建立一个新的‘天道’。”
“一个以‘人心’为中心的‘天道’。”
“但你可曾想过,若真的‘人人成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全堂的气氛骤然一紧。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学术探讨,而是触及了整个世界秩序的根本。
王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月神冕下,我想讲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
“很久以前,人们不知道火。他们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在寒冷中艰难求生。”
“后来,有人发现了钻木取火的方法。”
“当时的长老们说:‘若人人都能取火,岂不天下大乱?’”
“‘火能烧毁一切,若落入恶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如让火种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由他们来决定谁配拥有火。’”
王歌看向月神:
“您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月神沉默了。
王歌继续道:
“火确实危险。但更危险的,是让人永远活在黑暗中。”
“‘良知’就如火种。它确实可能被误用,但更重要的是——”
“它能照亮每一个人心中的黑暗。”
“至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会变成一个每个人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世界。”
“会变成一个每个人都能活出尊严的世界。”
“会变成一个不再需要‘圣人’来指引,因为人人都是自己的‘圣人’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难道不值得期待吗?”
话音落下,整个明德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被深深震撼的沉默。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说得好!”
众人惊讶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布衣、杵着拐杖的老者缓缓走入。
他满面风霜,看上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
但他每走一步,整个堂内的气氛都会微微一变。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悄然笼罩了全场。
李斯的瞳孔猛然收缩。
这种感觉...这种仿佛面对深渊的感觉...
晓梦也微微皱眉。
她的“道”在提醒她,这个老人极度危险。
只有荀子,在看到这个老人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老朽只是一个闻道而来的过客。”
老者缓缓道,声音沙哑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
“听闻有人在此论‘心’,特来一听。”
他的目光落在王歌身上,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小友方才说,‘良知’如火种。老朽深以为然。”
“但老朽想问——”
“若这火种真的燎原,烧尽了旧世界的一切规则与秩序,你可有把握,在灰烬中建立起一个更好的新世界?”
“还是说,你只是想看着这个世界燃烧?”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质疑都要更加深刻,更加致命。
它首指王歌“心学”的终极后果——破坏容易,建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