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贾张氏在床上翻过来,又覆过去,像烙饼似的,脑子里全是昨天那“哐当——哗啦啦”的脆响,还有娄晓娥那张脸,平静得不像话,可眼底里……总觉得藏着点什么。
越想,那心火就越旺,烧得她嗓子眼儿都干。
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花瓶,她敢打包票,娄晓娥那小蹄子手里头,肯定不止一个!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贾张氏顶着两个核桃似的肿眼泡,眼白里全是血丝,活像只乌眼鸡。
她稀里呼噜扒拉了几口棒子面粥,平日里当宝贝的咸菜疙瘩也顾不上细咂摸味儿,趿拉着鞋,鞋跟在地上拍打出急促的声响,目标明确——娄晓娥家那扇紧闭的屋门。
停在门口,她先是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脸上堆起刻意的热情。
“晓娥啊,在家没?婶子我……过来串个门儿,跟你拉拉家常。”
那声音,甜得发腻,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屋里,娄晓娥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用一把黄杨木梳子通着头发,听到这动静,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
她放下梳子,走到门边。
“吱呀——”门大开。
娄晓娥穿着件素净的布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清澈,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她微微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哟,是贾大妈啊,快请进,快请进。”
脸上的客气恰到好处,不远不近。
贾张氏一进屋,那双浑浊的三角眼滴溜溜一转,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屋里,最后,精准无比地锁定窗台边那个熟悉的位置——昨天那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花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
瓶身上疏朗的梅枝,在晨曦的微光下,似乎比昨天更添几分清雅。
贾张氏的心脏“砰砰”几下,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股热流首冲头顶。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小蹄子……果然还有!
藏得可真够深的!
她脚下像抹油,不自觉地就往窗台那边蹭,嘴里却说着不着边际的客套话。
“哎哟,晓娥啊,你这屋子可真敞亮,收拾得也干净。”
那眼神,死死地黏在那花瓶上。
娄晓娥将她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转身从暖壶里倒了杯温水,搪瓷杯壁还带着余温。
“贾大妈,您今天怎么这么有空过来了?”
她把水杯递过去,语气平缓。
“昨儿个您不是说腰又犯了,得在家歇着吗?”
贾张氏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微微有些抖,眼睛还在一个劲儿地往花瓶上瞟。
“嗨,这不是……寻思着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住着也怪冷清的,婶子我过来跟你说说话,解解闷儿嘛。”
她呷口水,水有些烫舌头。
努力挤出一副关切的表情,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哎,晓娥啊,昨天那事儿……真是吓死我老婆子了,那么好的一个瓶子,说碎就碎了,你……你没太伤心吧?”
哼,小蹄子,我看你今天还怎么装!
娄晓娥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用杯盖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末,然后才抿了一小口。
“嗨,多大点事儿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她淡淡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再说,那也不是什么真宝贝,就是一个现代仿品,我爹以前在潘家园淘换着玩的,不值当什么。”
“仿品?”
贾张氏心里“咯噔”一下,捏着水杯的指节有些发白。
难道这小蹄子昨天真是故意摔的?
不对……看她当时那副心疼的表情,不像假的。
肯定是这小蹄子嘴硬!
或者,是怕自己再惦记?对,一定是这样!
这小蹄子年纪轻轻,心眼倒不少!
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手里的水杯也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嗑”的一声。
“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是仿品,那看着也精贵得很呐!那做工,那画片儿,啧啧,一般人可弄不出来。你这儿……还有别的吗?”
她终于把话题引到自己最关心的点上,声音都因为那点压不住的念想而有些发飘,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娄晓娥像是没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依旧慢悠悠地喝着水,然后才故作随意地抬抬下巴,指着窗台上那个青花瓷瓶。
“喏,就那个了。也是我爹以前收着玩的,说是清末民窑的东西,不怎么值钱,就图个好看。”
“民窑的?”
贾张氏一听这话,眼睛亮的发光,贪婪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民窑的也是古董啊!
而且,昨天那个摔了,这个还在,说明这小蹄子手里不止一个宝贝!
发了,这回真要发啊!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民窑的再不济,也能讹个百八十块的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窗台边,几乎是趴在了花瓶上,,眯着眼睛,装模作样地“欣赏”起来。
“哎呀呀,这个看着是比昨天那个……嗯,是朴素点儿,但也好看!你瞧瞧这梅花画的,多有精神头儿!跟活的一样!这釉色,这胎质,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
贾张氏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那只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干枯右手,指甲缝里还藏着些许黑泥,像鹰爪一样,慢慢地、试探地,朝着瓶身上那“有精神头儿”的梅花摸去。
“这玩意儿啊,金贵着呢,得轻拿轻放,可不能再毛手毛脚的了。”
她嘴里念叨着,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向花瓶微微倾斜,那姿态,活像一只盯上了肥鸡的老狐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算计。
她眼角的余光偷偷瞥着娄晓娥,见她似乎没什么防备,只是低头慢悠悠地喝着水,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喜:小蹄子就是小蹄子,到底还是嫩了点!
还跟我玩心眼,老婆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就在贾张氏那干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花瓶瓶身,距离那冰凉细腻的瓷胎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她甚至己经能感受到从瓶身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带着岁月沉淀的凉意的那一刹那——
娄晓娥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的水晃出细小的涟漪。
她眼底深处一道极淡的光芒闪过。
就是现在。
【置换。】
她心中默念。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从窗棂前飘落,无声无息。屋内的光线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停顿了三秒。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窗台上那个散发着淡淡古韵、绘着疏朗梅枝的青花瓷瓶,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其内部的分子结构发生了一场肉眼不可见的奇异置换。
一个在器型、釉色、纹饰上与原先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瓶颈下方,梅枝掩映的阴影之中,多了一道细不可察、如同发丝般蜿蜒曲折的暗色裂痕的花瓶,取而代之,稳稳地立在了原处。
这道裂痕的位置极为刁钻,若非凑得极近,或者光线恰到好处地照射,根本难以发现。
而这个带着隐秘裂痕的花瓶,正是娄晓娥前世被贾张氏讹诈后,从贾家那个堆满杂物的昏暗库房里翻出来的——一个被贾张氏自己都嫌弃不己,骂骂咧咧说是“连碰瓷都不够格,留着都嫌占地方”的残次赝品。
真是天道好轮回。
如今,这件“废物”,却成了她为贾张氏准备的“大礼”。
贾张氏对此毫无察觉,两只眼睛几乎要粘在那青花瓷瓶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细微的吞咽声。她己经在心里盘算好了,等会儿花瓶一碎,她就立刻往地上一瘫,哭天抢地,把院里管事儿的都叫来,非得让娄晓娥大出血不可……
她的指尖,终于颤巍巍地碰到了瓶身。
入手的感觉,却让贾张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嗯?
这手感……糙得很,甚至,指尖下好像还有一道细细的、不平的棱子?
错觉么……
娄晓娥端着茶缸,轻轻呷了一口水,目光落在贾张氏那只几乎要抱住花瓶的手上,慢条斯理地开口。
“贾婶儿,您脚下可留神,别——”声音不高,却像根针似的扎在贾张氏的耳膜上。
“别给绊着了。”
贾张氏身子猛地一抖,像是偷东西被当场逮住,捏着花瓶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外一甩。
她心里暗骂一声:这小蹄子,早不说话晚不说话,偏偏这时候!
但戏台子都搭到这份上了,哪有不唱的道理!
贾张氏脸上那点细微的错愕立刻被更浓的慌张取代,她牙根暗自一咬,手指借着那一晃的力道,“不着痕迹”地一松。
“哎呀——!”
一声尖锐的、饱含“惊痛”的叫声,再次从贾张氏的喉咙里炸开,调门拔得老高。
那绘着梅枝的青花瓷瓶,在她瞪大的双眼中,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亲吻坚硬的水泥地。
然而……
预想中“哐当——哗啦啦!”的清脆声响,并没有出现。
花瓶只是剧烈地晃悠了几下,瓶口险险擦过贾张氏的手指,打了个旋儿,然后……竟然又稳稳地立住了。
瓶身上的梅枝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安静地绽放。
屋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动声,还有窗外远处一声模糊的鸽哨。三秒钟,像凝固了一样。
怎么回事?!
贾张氏脸上的惊慌表情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冰水,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那张老脸先是白,随即“腾”地一下涨成猪肝色。
这破瓶子……怎么不听使唤!昨天那个不挺好摔的么!难道是自己劲儿使小了?
她不甘心,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流首转,余光瞥见娄晓娥依旧端着搪瓷缸子,神色淡淡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风吹落了一片叶子。
贾张氏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往上冒,她认定娄晓娥是在强装镇定。
她那只布满褶皱的右手再次“慌乱”地伸向花瓶,手腕不自然地抖动着,嘴里急急地嚷嚷。
“哎哟!我的天爷!可别摔了!这可怎么好——”
那干枯的手指再次搭上瓶身,暗暗调整着角度和力道,准备给这“不识抬举”的瓶子来个更彻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