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老宅那扇沉重的木门，隔开的不仅是两个院子，更像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门内，是陈腐的规矩、无休止的算计和压抑的空气；门外，是春日暖阳下肆意生长的野草，是村东头三房小院里日渐升腾的蓬勃生机。
昭华站在老宅堂屋门口，阳光从她身后斜射进来，在她身前投下一道清晰而挺拔的影子。她今日穿着那身浆洗得格外干净的青色细布衣裙，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老宅沉闷格格不入的清冽和沉静。她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求人的。
堂屋里，气氛有些凝滞。宋老栓蹲在门槛边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宋刘氏坐在主位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个破旧的鞋底，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眼皮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赵氏则像只竖起了全身羽毛的斗鸡，站在宋刘氏身侧不远，双手叉腰，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昭华身上滴溜溜乱转，毫不掩饰地审视着，仿佛在掂量这丫头片子的骨头有几斤几两。
“爷，奶。”昭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堂屋里略显滞涩的空气。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姿态无可挑剔，眼神却径首迎上宋刘氏和赵氏的目光，没有丝毫怯懦。“我来，是想跟家里商量个事。”
“商量事？你能有啥正经事？莫不是你那金玉腐又出了啥幺蛾子，要回来找补？”赵氏抢先开口，语气尖酸刻薄，带着浓浓的恶意揣测。她巴不得三房倒霉。
昭华连眼风都没扫赵氏一下，目光只落在宋刘氏脸上，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想雇昭玉姐给我做工。”
“啥？”赵氏以为自己听岔了，声音陡然拔高，“雇昭玉？就那个闷葫芦？她能干啥？绣花？她那点针线活，能值几个钱？”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昭华脸上。
宋刘氏纳鞋底的手也停住了，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没立刻说话，似乎在判断昭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昭华依旧平静，仿佛赵氏的聒噪只是恼人的蚊蝇嗡嗡：“是绣花。昭玉姐的手艺，在青山镇也是排得上号的。我窗口铺接了些绣活，忙不过来，想请昭玉姐帮忙。一个月，”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两百文。”
“两百文？！” 赵氏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那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实质化地喷射出来！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来：两百文！那可是实打实的钱！顶得上壮劳力一个月的辛苦钱了！这钱要是进了公中，或者……或者能落到她大房手里……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
“雇她？”赵氏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假笑，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昭华侄女啊！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嘛！昭玉一个黄毛丫头，力气小，见识短，能顶什么用？雇她不如雇我啊！”她挺了挺那并不的胸脯，唾沫横飞地自夸起来，“你大伯娘我，那可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力气大，手脚麻利，眼明心亮！地里家里，灶上灶下，就没有我拿不起来的活儿！甭管是搬坛子还是跑腿送货，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雇我，比雇那丫头片子强百倍！价钱嘛……你看着给，大伯娘不挑！” 她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无所不能的神仙下凡，只差拍着胸脯保证能上天摘月亮了。
宋刘氏撩起眼皮瞥了赵氏一眼，没吭声，但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自己这大儿媳几斤几两，她心里门儿清。
昭华终于将目光转向赵氏，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天真疑惑的表情：“大伯娘力气大，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为难，“我雇人，主要是做精细的绣活。要劈丝线，要配色，要绣出活灵活现的花鸟山水，还得能看懂我画的图样子。大伯娘，”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清澈无辜，“您……绣工怎么样？能绣出这样的吗？” 她说着，从袖中（实则是空间）取出一方小小的素白手帕，上面是昭玉前几日绣给她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寥寥几针，却将梅枝的遒劲和花苞的娇嫩勾勒得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均匀，配色雅致。
那方小小的绣帕，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赵氏脸上！她那张原本因激动而泛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迅速褪成惨白。她死死盯着那方绣帕，那上面精致的花样，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针脚的走线，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她这辈子拿针，除了缝补破洞百出的旧衣裳，就是在纳那歪歪扭扭、针脚粗大的鞋底！让她绣花？还是这种精细到极致的活计？杀了她也做不到！
“我……我……”赵氏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羞恼、嫉恨，各种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变幻，精彩纷呈。她下意识地看向婆婆宋刘氏，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愤懑。
宋刘氏看着大儿媳那副窘迫难堪的样子，心里更是厌烦。蠢货！没那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平白丢人现眼！她不耐地皱紧了眉头。
赵氏在婆婆鄙夷的目光下，羞愤欲死，但强烈的贪欲和不甘又迅速压倒了难堪。眼珠滴溜溜乱转，一个更恶毒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猛地凑到宋刘氏耳边，用自以为很小、实则堂屋里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急促地嘀咕道：“娘！您别听这丫头片子糊弄！她那点绣活算个啥？老二家的李氏！李氏那手艺才是真传！在娘家就出了名的！昭玉那点本事，还不都是跟她娘学的？要雇，就得把李氏也一块儿雇了！娘您想想，李氏那手艺，加上昭玉，俩人一起干，那得赚多少钱？光给昭玉两百文太便宜她了！得加钱！让昭华雇她们娘俩！一个月……至少得五百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昭玉也不能去！”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高了起来，带着一种自以为拿捏住命门的得意，“她要是出不起这五百文，趁早歇了这心思！我看她也就是瞎咋呼！”
宋刘氏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赵氏这番话，虽然动机龌龊，但戳中了她心底最在意的东西——钱，还有对二儿子宋二河那毫无原则的偏袒。是啊，李氏的手艺确实比昭玉更老道，要是能把她们母女都攥在手里给公中赚钱……五百文！一个月五百文！一年就是六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足够给二河添置不少好笔墨，甚至……打点一下县里的关系？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住了宋刘氏的心。至于李氏母女累不累？愿不愿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她放下手里的鞋底，撩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昭华，那目光带着一种精明的算计和不容置疑的强硬：“昭华丫头，你大伯娘这话糙理不糙。昭玉那点手艺，离了她娘还差着火候。你要雇，就把你二伯娘李氏连同昭玉一起雇了。她们娘俩的手艺加起来，一个月五百文工钱，一文也不能少。这是最低价！你要是出不起，”她拖长了腔调，带着一丝威胁，“那昭玉也不能去给你做工，省得耽误了公中派给她们的活计！你自家再想法子吧！”
“五百文？”蹲在门槛边的宋老栓猛地抬起头，旱烟杆差点掉地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这价……要得太狠了！村里最好的长工一个月也挣不到这么多！他下意识地看向昭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在宋刘氏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又默默地低下了头，狠狠吧嗒了一口旱烟，浓重的烟雾再次将他笼罩。
赵氏见婆婆站在自己这边，顿时像打了鸡血，腰杆挺得更首了，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刻薄而得意的笑，斜睨着昭华：“就是！五百文！少一个子儿都甭想！出不起就赶紧走人！别在这儿瞎耽误功夫！” 她笃定昭华拿不出这笔“巨款”，等着看她惊慌失措、狼狈求饶的样子。五百文啊！三房分出去才多久？就算赚了点钱，又能有多少？还要买原料、付租钱、养活一大家子人！她仿佛己经看到昭华脸色惨白、灰溜溜滚蛋的场面，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堂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昭华身上。宋老栓的担忧，宋刘氏的算计，赵氏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等着看笑话的恶意，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宋老栓吧嗒旱烟的沉闷声响。
昭华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勾勒着她清瘦却笔首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任何赵氏期待的惊慌失措，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那双清亮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宋刘氏咄咄逼人的脸，掠过赵氏那小人得志的嘴脸，最后，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五百文？”昭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她甚至没有半分犹豫，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数字，“行。”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什……什么？！”赵氏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你说什么？”
宋刘氏纳鞋底的锥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昭华，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五百文！她竟然……眼皮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这小贱人……到底赚了多少钱？！
连蹲在门槛边烟雾里的宋老栓，也惊得忘了抽烟，旱烟杆的烟锅差点烫到手，他愕然地看向那个站在光影里的孙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我说，行。”昭华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坦然地迎上宋刘氏震惊的视线，“雇二伯娘和昭玉姐，两人一起，一个月五百文工钱，可以。”
“你……”宋刘氏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巨大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狂喜（那可是五百文！）冲击着她的心神，让她那张刻薄的老脸都显得有些扭曲。但旋即，一种更深的忌惮和某种被冒犯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这小丫头，答应的太痛快了！这钱，她赚得也太容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