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腐的生意蒸蒸日上，后院发酵棚的瓦罐堆叠得越来越高。而村外那片曾被视为废地的河滩沙砾场，也成了三房投入心血的另一个战场。春日的气息日渐浓郁，河风带着的凉意，吹拂着宋大山和宋昭平额角的汗珠。他们脚下是松软得几乎陷脚的沙地，目光里却掺杂着对女儿计划的犹疑与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华儿，这沙子…真能留住水气？”宋大山用锄头扒拉着脚边干燥的沙粒，眉头紧锁。几十年侍弄黄土地的经验，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沙原面前，显得力不从心。
昭华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用小木棍在地上画着水流的走向。“爹，您看，沙地松软，水是走得快，但咱们给它修好‘路’，让它慢慢走，渗得深，根才能喝饱。”她的声音清亮笃定，像春日解冻的溪流，“引水渠挖出缓坡，支渠像叶脉一样铺开，再筑一圈矮埂拦住它，这叫‘细水长流’。”
她规划的“路”，是通向小河的一条浅浅沟渠。宋大山和昭平挥动铁锹锄头，泥土混合着沙砾被翻开。河水顺着新挖的沟渠汩汩流入，像一条银亮的带子，蜿蜒着渗入干渴的沙层深处。看着深色的湿痕在灰黄的沙地上蔓延，宋大山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种啥？”昭平看着浸润后显出些许生机的土地，充满期待地问。
昭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粒裹着红皮的花生种。“先种胡萝卜试试，等到3月份就种它，花生！”她眼睛亮晶晶的，“这东西最不怕沙地，根扎得深，自己还能养地。沙里长的花生，壳薄仁饱，香得很！”她描绘着未来的图景，“等收了果，咱们自家吃不完，榨油！金灿灿的花生油，炒菜香，点灯亮！”
为了不浪费一寸土地，昭华还在胡萝卜垄间撒下了小白菜和苋菜的种子。“菜苗长起来能遮荫，保水，嫩叶子自家吃。”
王氏也没闲着。后院金玉腐作坊每日清洗蒸煮豆子留下的“废水”和细碎的豆渣，不再随意倾倒，而是被引入一个新挖的土坑里，与铡碎的秸秆、灶膛的草木灰、以及从村头收集来的牲口粪便混合。昭华叮嘱着翻堆和泼水的频率，看着那混合物在坑里冒着热气，渐渐变成深褐粘稠的模样。“娘，您看，这些‘废料’对沙地可是宝贝！泼下去，沙地慢慢就有了‘筋骨’，能抓住水肥了。”
王氏看着那沤好的肥，又看看女儿充满信心的脸，点点头：“听你的。”于是，一担担深褐色的、散发着复杂气味的肥水，被宋大山父子虔诚地挑到河滩地，均匀泼洒在刚浸润过的沙土上。
三房在沙地里的“瞎折腾”，很快成了宋家村茶余饭后的新鲜谈资。
“哟，大山兄弟，你家那‘金沙地’伺候得咋样啦？”村口老槐树下，有人半开玩笑地高声问路过的宋大山。
宋大山憨厚地笑笑，没接话，加快脚步走了。身后传来压低却清晰的议论：
“听说了吗？还往沙地里倒那做腐乳的臭水！啧啧，也不怕把地沤烂了！”
“可不是！那沙地能长啥？种金子啊？白费力气！等着看秋后哭吧！”
“我看三房是赚了几个钱烧的，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儿！还说要种花生，那花生种多金贵，糟蹋了！”
这些话，像带着刺的小风，刮进宋家老宅，更成了赵氏和宋昭富每日必嚼的“下饭菜”。
“哼，显摆他们有钱呗！买破地，挖臭沟，倒脏水！”赵氏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着宋刘氏撇嘴，“娘您说，这不是败家是什么？那点钱，给二弟多买两刀好纸，给咱家添置点啥不好？偏往沙子里扔！”
宋昭富啃着黄瓜，含糊地帮腔：“就是！白瞎那力气！沙地能结花生？结出沙子还差不多！等着瞧吧，到时候颗粒无收，看他们脸往哪搁！”
宋老栓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只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宋刘氏则首接得多：“老三就是个榆木疙瘩！由着个丫头片子胡闹！败家！”
这些风言风语，宋大山和昭平在地里干活时，总能隐隐约约听到。昭平年轻，气血旺，听到那些刺耳的嘲笑，握着锄头的手青筋都暴起来，好几次想冲过去理论，都被宋大山死死拉住。
“爹！他们……”昭平气得胸膛起伏。
“干活！”宋大山闷声道，额角的皱纹更深了，但他挥动锄头的动作却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都发泄在这片土地上。他抬头看看远处沙地上女儿小小的、忙碌指挥的身影，那身影挺得笔首，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咬咬牙，压下心头的烦闷，继续埋头挖沟、泼肥。华儿说行，那就干！大不了，就当白费了这一季的力气！
日子在汗水、期盼和无声的压力中流淌。引水渠日夜不息地输送着涓涓细流，浸润着沙层深处。沤好的肥水带着生命的养分，一遍遍滋养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播种下去约莫半个月后，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昭平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来到河滩地。他习惯性地弯下腰，目光扫过覆着薄薄沙土的垄沟。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点极其的鹅黄色，怯生生地顶开了覆盖的沙粒，在的泥土中探出了头！紧接着，两点、三点……无数点新绿如同星火燎原，在灰黄的沙地上悄然点亮！它们细小、脆弱，却带着一股顶天立地的倔强！
“爹！华儿！娘！出苗了！出苗了！”昭平的声音嘶哑地划破清晨的寂静，带着狂喜的颤音，他拔腿就往家跑，踉跄着差点摔倒。
宋大山和王氏闻声冲出来，昭华也丢下手中的账册。一家人奔到河滩边，顺着昭平颤抖的手指望去——
广袤的灰黄色沙地上，一条条精心规划的垄沟里，星星点点的嫩绿花生苗破土而出！它们舒展着两片小小的子叶，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初生的婴儿睁开好奇的眼睛，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旁边套种的小白菜和苋菜，也冒出了细小的、毛茸茸的芽尖，点缀着这片初现的生机。
宋大山猛地蹲下身，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触碰着一株刚破土的幼苗。那的生命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他抬起头，望向站在田埂上的女儿，浑浊的眼眶里竟泛起了一层水光，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巨大释然和无限感慨的喟叹：“活了……华儿……真活了！”
昭平兴奋得像个孩子，沿着田埂奔跑，指着每一处新发现的绿色：“这里！这里也有！大哥你看，都活了！一大片！”
昭华静静地伫立在田埂上。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温柔地洒满这片新生的绿意。那点点嫩绿，在灰黄的沙砾背景上，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生机勃勃，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力量。它们无声地宣告着：知识可以点化贫瘠，汗水能够浇灌希望。这片曾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河滩沙地，终于在他们的坚持和智慧下，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沙里淘金的第一步，己然稳稳地踏在了这片破土而出的新绿之上。宋大山和宋昭平望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信服。未来的路，似乎在这片充满希望的绿色里，变得更加清晰明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