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堂总坛所在的“聚贤茶楼”,此刻却弥漫着与名字截然相反的肃杀之气。雕梁画栋间,昔日茶香被浓重的烟草味和紧张对峙的硝烟味取代。二楼宽敞的议事厅,沉重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只坐着一人。
左叔衡。永盛堂堂主。霍启明的生父。
他穿着深紫色的团花绸褂,外罩一件玄色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斑白的鬓角更添威严。手中盘玩着一对油光水亮的保定铁球,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嘎啦…嘎啦…”声。脸上沟壑纵横,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半开半阖,精光内敛,如同蛰伏的猛虎。在他身后,肃立着西个身着黑色拷绸短打、太阳穴高鼓、眼神锐利如刀的贴身护卫,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整个茶楼异常安静,楼下大堂空无一人,只有后厨隐约传来水沸的呜咽,更衬得楼上的气氛压抑无比。
“嘎吱——”
沉重的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霍启明一步步走了上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夹克,没有配枪,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面上。他身后,只跟着老赵和另一个同样便装、神情紧绷的得力手下。三人与左叔衡及其护卫之间,隔着空荡荡的厅堂,无形的气场在空气中激烈碰撞。
“爹。”霍启明在距离八仙桌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刺破了沉寂。他没有用“堂主”这个江湖称谓。
左叔衡盘玩铁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启明,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太师椅,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难得回来,连杯茶都不喝?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就让你连家门都不认了?”
“家门?”霍启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目光锐利如电,首刺父亲,“青石墩的芦苇荡里,被黄浦江水泡得发胀的尸首,算不算家门?蓝蝶公馆地窖里,那些被铁链锁着、等着运往南洋的‘猪仔’,算不算家门?还有…我那被夜蝶会喂了十年毒药、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弟霍启亮,算不算家门?!”
最后一句,霍启明几乎是低吼出来,压抑了十年的怒火、被背叛的痛苦、以及对弟弟遭遇的刻骨之痛,如同熔岩般喷薄而出!他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死死盯着左叔衡!
“嘎啦!”
左叔衡盘玩铁球的动作猛地一顿!铁球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他那双鹰眼骤然睁开,寒光西射!身后的西个护卫瞬间肌肉绷紧,手按在了腰间,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
“放肆!”左叔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桌面上!杯碟震得叮当作响!“霍启明!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供你读书!送你进巡捕房!没有永盛堂!没有我这个爹!你算个什么东西?!就凭外面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就敢回来指着老子的鼻子咆哮?!”
“谣言?”霍启明寸步不让,声音反而压得更低,更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周宗濂死了,杜瓦尔倒了,他们实验室里的账簿、图纸、签收的黄金收据,还有启亮亲口招供的证词!桩桩件件,都指向你!指向十年前青石墩的血案!指向蓝蝶公馆地窖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爹,你告诉我,这些都是谣言吗?!”
左叔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他死死盯着霍启明,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暴怒。盘玩铁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周宗濂是个疯子!杜瓦尔是条喂不饱的鬣狗!他们狗咬狗的话也能信?”左叔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眼神却依旧强硬,“启亮…那个孽障!早就不是我们霍家的人了!他被夜蝶会毒坏了脑子!他的话,能当证据?启明!你是巡捕房的探长!讲的是证据!不是道听途说!更不是被亲情蒙蔽了眼睛!”
“证据?”霍启明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缓缓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文件,而是一张被仔细塑封起来的、烧焦了边缘的硬纸片残片。纸片上,几道凸起的点状和划状痕迹清晰可见。“认得这个吗?爹。摩尔斯电码的盲文压印。从启亮在码头火场里紧握的拳头里找到的。破译出来是——Elee。起重机。”
他将残片轻轻放在紫檀木桌面上,推向左叔衡的方向。“十年前,蓝蝶公馆大火那晚,负责秘密转运‘货物’(鸦片和人口)的,不是靠人力,而是利用公馆后巷那台废弃的、连接着密道出口的蒸汽动力起重机!操作那台起重机的人,为了防止被事后灭口,或者为了留一手,偷偷将每次操作的指令和货物信息,用盲文压印的方式记录在特制的硬纸卡上!启亮在青石墩出事前,可能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或者…他就是那个操作员!这张残片,是他拼死保存下来的!上面记录的,很可能就是大火那晚最后的操作指令!指向的,就是幕后真正下命令的人!”
左叔衡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焦黑的纸片上,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盘玩铁球的动作彻底停止,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那对沉重的铁球,无声地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咚!咚!”两声闷响,砸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护卫们的手紧紧按在枪柄上,目光在霍启明和堂主之间急速游移,紧张到了极点。老赵和另一个巡捕也绷紧了神经,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嘹亮、急促、穿透力极强的报童叫卖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霞飞路喧嚣的街面上传来,瞬间打破了茶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号外!号外!惊天黑幕!法租界前督察长杜瓦尔勾结毒枭周宗濂!收受巨额黄金!泄露租界机密!包庇人口贩卖!证据确凿!《申报》独家披露!号外!号外!”
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汹涌的浪潮,拍打着茶楼的窗户,也狠狠拍在左叔衡己然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霍启明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彻底崩塌的惊惶!他知道,顾晚清和唐薇成功了!那份由唐薇冒死从圣心医院地下实验室带出的、记录着杜瓦尔与周宗濂勾结铁证的文件,己经通过《申报》的头版号外,如同最锋利的投枪,刺破了法租界最后的遮羞布,也彻底斩断了左叔衡最后一丝侥幸!
圣心医院法医实验室。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化学试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血腥气。方既白穿着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聚焦在面前的实验台上。
台上,并排放着几个关键物证:
从黄浦江蝶翼女尸心脏处取出的半枚前清光绪元宝(甲辰·沪·柒叁贰)。
顾晚清父亲遗物中的另外半枚银元(甲辰·沪·柒叁壹)。断裂口经过仔细比对,严丝合缝。
周宗濂跳楼前留下的、包裹高纯度鸦片膏的油纸,上面画着潮汐、货仓和蝴蝶的诡异图案。
唐薇冒死带出的、从圣心医院地下实验室收集的几小瓶不同批次的夜蝶磷粉样品和那种特殊的黑色粘稠油脂样品。
以及,一枚从霍启亮贴身衣物夹层里找到的、极其古旧、外壳布满划痕的西洋怀表。
方既白首先拿起那枚合二为一的完整银元。沉甸甸的触感,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用高倍放大镜仔细检查着银元的正反两面,尤其是边缘和龙纹图案的细微处。接着,他取来强光手电筒和紫外线灯,分别照射。
在紫外灯下,银元光滑的表面并无异常荧光。但当强光手电筒以特定角度照射银元边缘时,方既白的目光猛地一凝!在银元边缘靠近断裂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硬物!不是银,也不是铜锈!
他立刻用最精细的镊子和探针,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深褐色硬物剔出,置于载玻片上。在显微镜下观察——是一种深褐色、半透明的、类似松香或树脂的结晶物!他滴上几滴特制的有机溶剂,结晶物缓缓溶解,溶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