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
金秋
邺城的空气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异样气氛。
不再是新政初颁时的肃杀与反抗的硝烟,也不是新政颁布之前的喧嚣与礼乐,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余烬与巨大妥协意味的寂静。
席卷天下的“自取”风暴渐渐平息。
倒下的豪强庄园化为焦土,其田产被迅速分割,插上了新的界桩,归属那些眼神中燃烧着希望的新晋自耕农或编入屯田籍的“义民”。
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大族,在亲眼目睹了同侪的灰飞烟灭,在亲身经历了佃农部曲那足以撕碎一切旧秩序的、源自底层的滔天怒火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
更让他们感到彻骨寒意的是民心。
“喵音”平台上,铺天盖地不再是质疑新政的言论,而是各地农人自发上传的影像:
免税的自耕农在自家田埂上开怀大笑;
屯田客举着手机展示新到账月钱薪资;
新分到土地的农人全家老小在田地里辛勤劳作,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甚至,连曾被曹操屠戮、心怀血仇的徐州百姓,也在平台上发声!
影像中,饱经沧桑的老农拄着锄头,对着镜头说道:
“曹丞相杀过人,俺们记得。
可这新政…免税,分地…是给俺们活路啊!
俺们徐州人,也想要活路!”
这来自昔日仇雠之地的支持,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世家大族心中残存的侥幸。
曹操的威望,伴随着新政的推行和底层民心的归附,己攀升至一个令他们窒息的高度。
那遍布田野的监控,不仅监控着土地,更像无数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反抗?
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沉默?
等待他们的将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慢性消亡,土地所有权终将被剥夺,财富根基将被新政的“重税使用权”一点点榨干。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再不自救,不止项上人头难保,家族千百年来积累的财富、声望、典籍、人脉…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场由曹操掀起的、名为“农人有粮”的滔天巨浪中,彻底化为乌有,连一丝涟漪都不会留下。
绝望催生了最后的理智。
各大尚存的世家豪强,在恐惧的驱使下,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紧急串联。
最终,他们推选出了一位身份足够贵重、且在曹操政权内部有一定地位的人物作为代表——冀州清河崔氏的族长,丞相府东曹掾,崔琰。
崔琰的心情沉重如铅。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是什么,是整个世家阶层最后的挣扎与卑微的求和。
他怀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里面装着的,是清河崔氏及其背后众多冀州、兖州乃至豫州部分世家联合献出的、他们名下绝大部分土地的所有权地契!
此外,还有一份长长的礼单,记载着献上的巨额财帛,用于“租赁”那些他们即将失去所有权的土地,并承诺缴纳新政规定的“土地使用权重税”。
丞相府议事厅,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崔琰捧着木匣,深深拜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丞相!
前有愚顽之辈,不识天威,抗拒新政,自取灭亡,实乃咎由自取!
今琰等幸蒙丞相宽仁,幡然醒悟!
深知丞相‘农人有粮,方开万世太平’之宏图伟略,乃顺天应民之举!
今特献上清河崔氏及冀、兖诸郡相关家族名下田产地契,归于国有!
并奉上资财,愿依新政,租佃官田,缴纳重税!
唯望丞相…念及旧情,给我等一个…改过自新、奉公守法的机会!”
崔琰的头深深低下,等待着曹操的雷霆之怒或冰冷的裁决。
他身后的世家命运,系于曹操一念之间。
曹操高坐主位,目光如电,扫过崔琰,扫过他手中的木匣,也仿佛穿透了木匣,看到了背后那些战战兢兢、摇尾乞怜的世家豪强们。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深潭古井。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数息之后,曹操脸上的冰霜骤然消融,如同春风化冻!
他猛地站起身,发出洪亮而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
季珪!
快快请起!
你这是做什么!”
曹操快步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琰扶起,脸上洋溢着“真挚无比”的热情,甚至亲昵地拍了拍崔琰的手臂,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季珪啊季珪!
你与诸公能有此深明大义之举,孤心甚慰!
甚慰啊!”
曹操的声音充满了赞许,
“土地归国,顺应新政,此乃利国利民之善举!
何须如此大礼?
至于租赁缴税,一切按新政章程办理便是!
孤岂是那刻薄寡恩之人?”
他拉着崔琰的手,仿佛刚才那份沉重的地契献礼从未发生过,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家常而热络:
“对了!
季珪啊,有件喜事孤正要与你商议!
植儿与你家那位才情出众的侄女,不是情投意合,相处甚欢吗?
孤瞧着,是天作之合啊!”
曹操笑容满面,眼神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咱们挑个好日子,风风光光地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如何?
以后咱们可就是亲家了!”
崔琰瞬间懵了,巨大的反差让他几乎反应不过来。
前一刻还是献地乞命的沉重屈辱,下一刻竟成了丞相亲家的无上荣耀?
但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政治人物,瞬间明白了曹操此举的深意——这是给他崔琰,更是给所有献地服软的世家一个台阶下,一个重新融入新政体系的身份保障!
联姻,是安抚,更是捆绑!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家族得以保全的苦涩,更有对曹操翻云覆雨手段的深深敬畏。
他立刻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与顺从:
“丞相厚爱!
崔氏一门,感激涕零!
能与丞相结为秦晋之好,实乃崔氏无上荣光!
一切但凭丞相做主!”
“好!
哈哈哈!
就这么定了!”
曹操抚掌大笑,笑声在议事厅内回荡。
崔琰带着复杂的心情和那象征着臣服的、己经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告退。
他走出丞相府时,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属于世家豪强肆意兼并土地、操控地方、甚至左右朝堂的时代,随着那匣地契的献出,己经彻底终结了。
他们将以“重税租佃者”和“联姻依附者”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活在曹操“农人有粮”的新秩序之下。
消息传出,剩余的世家豪强们长舒一口气,又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争先恐后地效仿崔琰,献出地契,献上财帛,表达对新政的“心悦诚服”。
反抗的浪潮至此彻底平息。
自此,这场以铁血开端、以烈火燎原、最终以怀柔联姻收尾的“农人有粮”新政,终于扫清了最后也是最顽固的障碍,如同滚滚洪流,再无阻滞地推行下去。
广袤的中原大地上,自耕农免税耕种的身影,屯田客领取月钱,以及那遍布田野、冰冷记录着一切的监控,共同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