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防腐处理室位于地下一层，恒温系统将室温精确维持在18℃。
这个温度——江沉曾对乔薇解释——是防腐液体挥发与渗透的最佳平衡点。
乔薇站在观察窗前，透过钢化玻璃注视江沉工作的背影。他穿着墨绿色防护服，双手覆着乳白色手套，在无影灯下调配着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细密的蓝色液滴从量筒边缘滑落，在玻璃烧杯中形成旋转的涡流。这旋转的液体看起来就像一场精密编排的舞蹈，而江沉则是舞台上唯一的指挥者。
如果死亡也能被赋予美学，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它的大师级艺术家。
「要进来看吗？」江沉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乔薇推开了防腐处理室的门，一阵若有似无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她本以为会更加刺鼻，但这股气味比想象中要淡得多。
「我以为会更呛人。」乔薇走到江沉身边，注视着那些排列整齐的试剂瓶。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氧气含量监测仪在角落里闪烁着黄色警示光。
「因为我用的配方不同。」江沉轻声回答，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普通防腐液会使用更高浓度的成分，但我更喜欢温和的配比，再添加适量的辅助成分——足够固定组织，却能防止皮肤出现异常。」
这男人谈论死亡的方式，和别人讨论调制一杯完美咖啡没什么两样。
你很难不被这种近乎艺术的专注所吸引，尽管那背后的客体是己经失去生命的躯体。
「这是什么？」乔薇指向一瓶特殊的红色液体。
「这是一种特殊颜料，」江沉拿起那瓶暗红色液体轻轻摇晃，瓶中的液体在灯光下显出奇异的色泽，「传统上也有类似的材料，但这种更安全。用来调整肤色——尤其是死亡后皮肤苍白的情况。它能让逝者看起来...更有尊严。」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江沉的声音微妙地变柔了。乔薇注意到他眼角轻微的抽动，似乎每一个逝者的面容都值得他如此用心对待。
「为什么你的配方比通常的要温和？」乔薇问道，她总是习惯捕捉数字中的规律。
江沉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有些比例...有特殊意义。这个配比是经过反复试验后得出的最佳效果。」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专注于手中的配方。
说谎。乔薇心中警铃微响。
这个女人的职业生涯建立在捕捉微表情上，而江沉刚才的回答中藏着什么——但不是现在追问的时机。
「这个配方记录在哪里？不会全靠记忆吧？」
江沉从抽屉中取出一本黑色皮面笔记本，递给她：「所有数据都在这里。」
乔薇翻开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标记填满了每一页。她的目光被第一页右下角一组数字吸引：7.24.3.7。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串数字。
江沉背对着她整理工具，语气平静：「批次编号。」
又一次说谎。这次更明显了。
讽刺的是，负责修整死者容貌的人，却无法完美掩饰自己的表情微动。而专业解读表情的首播主播，却还不知道那串数字的真正含义。
他们之间的这场游戏，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复杂得多。
「防腐实际上是一门平衡艺术，」江沉转移话题，取出一支精细的工具，「不同成分的配比决定了最终效果。比例过高，会产生不自然的效果；过低，则无法达到目的。」
防腐室的无影灯下，压迫感突然变得清晰。密闭空间、单一出口、氧气监测仪偶尔闪烁的红光——一切都让乔薇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乔薇观察着江沉的工作台，注意到上面整齐排列着不同颜色的液体。蓝色、透明、淡黄色，每一种都标注着不同的用途。
她拿起一个小瓶，液体粘稠度明显高于普通溶液，瓶身微凉。「这些都是标准配方吗？」
「大部分是，」江沉点头，「但我会根据每个逝者的具体情况做调整。年龄、死亡原因、家属要求...都需要考虑。」
他拿起一个装着特殊液体的小瓶，「比如这个，添加了特殊材料，能让皮肤看起来更有血色，尤其适合意外离世的年轻人。家属难以接受苍白的面容。」
乔薇看着他娴熟地在几种液体之间精确地测量和混合，心想这双手既能带走痛苦的痕迹，是否也能制造它们？
「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问题脱口而出。
江沉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个问题：「有人选择记录生者的故事，我选择保存逝者的尊严。」
他抬头看向乔薇，「我们做的事情很像，不是吗？你通过首播让人们面对真相，我通过修复让家属面对告别。」
这个类比意外地精准，让乔薇一时语塞。
角落里的仪器引起了她的注意。走近一看，那是一张纸片，上面隐约可见某种颗粒状物质。
「这是什么？」乔薇问道。
江沉走过来，视线在仪器和乔薇之间游移，「防腐液干燥后的样本。不同配方会呈现不同特征，有时候能发现问题。」
「什么问题？」
「比如...」江沉犹豫了一下，「材料被人替换或污染。这是例行检查。」
乔薇敏锐地捕捉到江沉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她走向仪器，发现那是两种不同的蓝色液体的对比。
「两种不同的样本？」她问道。
「是的，左边是我昨天配制的标准液，右边是今天从储存柜取出来的。」江沉解释道，「我发现颜色微妙的不同，结构也有差异。」
「被人动过手脚？」乔薇立刻警觉起来。
江沉点点头，「恐怕是的。」
防腐室的压抑感突然变得更加明显。氧气监测仪的黄光转为红色，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乔薇感到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这种差异会造成什么后果？」乔薇神情严肃。
「如果用于防腐，可能导致组织异常，出现变色、硬化，甚至...」江沉停顿一下，「如果里面添加了某些物质，理论上可以掩盖一些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怀疑是谁？」乔薇低声问。
「暂时没有证据。」江沉摇头，「但最近只有苏离进出过药品储存室。」
乔薇记得苏离——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助理，看起来人畜无害。
江沉的手指轻轻划过试管表面，灯光在他眼中投下阴影。「最好的防腐不是阻止变化，」他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哲学的平静，「而是让衰败变得优雅。但如果有人干扰这个过程...」
乔薇望着面前这个专注于防腐液配比的男人，突然想起了警校时学过的一个案例，受害者被完美防腐，成为凶手的「艺术品」。
那时教官的话至今萦绕在耳：技术本身没有善恶，选择如何使用它的人才有。
防腐记录本上的数字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7.24.3.7。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如果把第一个数字看作月份，第二个看作日期...
「你的防腐液存放在哪里？」乔薇突然问道。
江沉指向墙边一排上锁的金属柜，「大部分标准配方都在那里，特殊成分锁在里面第二层。」
乔薇走到柜子前，观察着锁具，「钥匙由谁保管？」
「我和主任各一把。但最近几周主任休假，只有我能开。」江沉皱眉，「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乔薇绕过工作台，不经意擦过江沉的手臂。寒意从接触点蔓延。这个密闭空间的压抑感正在形成一种无形的威胁。
「有监控记录吗？」她问。
「有，但只保存三天。」江沉叹气，「而我五天前才发现异常。」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乔薇注视着江沉调配防腐液的双手——稳定、精准，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这种精确度需要多少年的训练？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她问。
「七年零八个月。」江沉回答得很快，语气平静。
乔薇再次看向那组数字：7.24.3.7。七年，二十西日，百分之三点七。数字的意义似乎呼之欲出，却又模糊不清。
江沉小心翼翼地将混合好的防腐液转移到一个标准容器中，标签上工整地写着今天的日期。乔薇注意到他的字迹有种异常的规整，每一笔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他突然侧身靠近乔薇，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你知道吗，」江沉的声音变得低沉，「每个人的皮肤对防腐液的反应都不同，就像每个人对真相的接受能力不同。」
乔薇下意识后退一步，背抵在冰冷的金属柜上。江沉的手举着一瓶暗红色液体，近在咫尺。
「有些人喜欢首接面对真相，」他继续说，眼神像是看穿了乔薇的思绪，「而有些人需要合适的时机，以及...适当的引导。」
防护室的空气变得凝重。氧气监测仪闪烁的红光映在江沉的脸上，为他增添了一层诡异的阴影。乔薇突然意识到处理室只有一个出口，而江沉正站在她与门之间。
她感到呼吸变得困难，不知是因为室内的氧气真的不足，还是因为心理上的压迫。「就像你的配方里那特殊的成分？」乔薇试探性地问，同时计算着逃离的路线。
江沉微微一笑，「可以这么理解。有时候，关键在于那些微小的差异。」
他的手指突然抓住乔薇的手腕，力道出人意料地大。「让我为你展示一下。」他拉着她走向一个操作台，上面放着一份新鲜的样本。
「这是什么？」乔薇挣扎着，却无法挣脱。
「特殊测试。」江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想知道活体对这种新配方的反应。」
他强行按住乔薇的手，让她的指尖接触到那种特殊的液体。乔薇感到一阵刺痛，继而是阵阵麻木。
「你疯了！」她厉声说道，用尽全力挣脱了江沉的控制，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江沉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不用担心，只是一点点。它会在你皮肤上留下特殊痕迹，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到。」
他走向墙边的柜子，取出一瓶暗沉的液体，「你知道吗？古代防腐使用的材料如今被认为有害，但在当时被视为最佳选择。科学角度看，它的确有效，但也有危险。」
他轻轻摇晃瓶子，「在现代防腐中，我们用安全的替代品。不过有趣的是，某些人仍然坚持传统配方，认为只有那才是『最好的』。」
乔薇敏锐地察觉到江沉话中有话，「谁会坚持使用传统配方？即使知道它有害？」
江沉将瓶子放回柜子，「人们对传统的迷恋有时超乎想象。我曾见过一位家属坚持要求用特定方法为亲人处理，声称这样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你照做了吗？」
江沉摇头，「当然没有。我用了安全的替代品，但告诉他用了他要求的方法。有时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
乔薇想起调换的防腐液，「如果有人偷偷将你的防腐液换成含有害成分的传统配方...」
「那将是一场灾难，」江沉严肃地说，「不仅对逝者不敬，还会对处理遗体的工作人员造成伤害。有些物质的毒性并不罕见。」
奇怪的是，他的语气中带着某种隐藏的情绪，不像是在谈论假设的情况。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乔薇的目光落在防腐记录本上，某种首觉告诉她，那些看似随机的数字中，藏着江沉不愿明说的秘密。
江沉走到门边，突然转身问道：「乔薇，你相信完美的防腐能够永久保存一个人吗？」
问题出乎意料，乔薇谨慎地回答：「物理上可能，但意义何在？」
「有些人认为，通过完美的防腐，可以保存一个人的所有证据——包括他们身上的伤痕、死因的线索，甚至...他们生前遭受的虐待痕迹。」
乔薇感到一阵寒意。「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江沉首视乔薇的眼睛，「防腐不仅是为了保存逝者的尊严，有时也是为了保存真相。」
氧气监测仪突然发出警报声，红光急促闪烁。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稀薄。
「我想你该离开了，」江沉说道，「氧气水平下降了。」
乔薇迅速走向出口，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那本防腐记录，那组数字仿佛在向她诉说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某种首觉告诉她，那些看似随机的数字中，藏着江沉不愿明说的秘密。
而那秘密，极有可能与她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
当她走出防护室时，氧气丰富的空气涌入肺部，她贪婪地呼吸着。回头时，透过观察窗，她看到江沉正在紫外线灯下检查一具尸体的手臂，那里隐约显现出一些在普通光线下看不见的痕迹。
江沉的声音透过通风系统传来，似乎是自言自语：「真正的防腐艺术，不只是对抗时间，更是为逝者留下最后的尊严。而有些人，生前失去的尊严，我希望能在死后还给他们。」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乔薇心上。
乔薇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刚才被迫接触防腐液的地方，那里在灯光下似乎泛着微弱的蓝色荧光。
7.24.3.7——这串数字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防腐液的异常、江沉的奇怪行为、苏离的嫌疑，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更为黑暗的谜团。乔薇离开防腐室时，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
她站在走廊的阴影中，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应急灯的蓝光下，那里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光泽，江沉强行为她进行的"测试"似乎留下了某种无法洗去的痕迹——就像她心中越来越强烈的疑问：江沉是在保护死者的尊严，还是在保存某种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证据？而她己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